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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喧腾

张佳玮

广义的火锅,即“就着锅煮熟来吃”,其实古已有之。三国时,曹丕曾赐给钟繇一个“五熟釜”,并写信给钟繇说,古人用鼎,都是一体调一味;五熟釜好啊,可以调五种味道——似乎是个分格锅。宋辽时期,火锅已经很流行了,据说辽国人很喜欢加料,将黄鼠——当地叫做貔狸,用羊奶饲养大,吃火锅时丢进鼎里,直到炖得酥烂。

元朝时,蒙古人很习惯类似吃法。到明朝,北京人也习惯了吃奶酪、吃火锅。刘若愚有本《酌中志》,写明朝天启皇帝喜欢吃一种杂烩锅,将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笋鸡脯,以及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还是个海鲜杂烩锅?天启皇帝如果去了葡萄牙、西班牙或者希腊,估计挺高兴。

热锅煮着现吃,不同文化都有。法国和瑞士边境一带,大家都爱吃瑞士干酪火锅,正经的瑞士干酪火锅叫做fondue,是法语“融化”的意思。锅不大,锅底浓稠的干酪已被烘软,缠绵不已。所用餐具,是个细巧的长杆二尖叉,用来叉土豆、面包片、火腿下锅。涮料也少,传统吃法是酥脆的干面包配干酪。面包疏松,干酪无孔不入,钻将进去,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面包球酪,吃起来外软内酥,味道极好。

法国南部,惯于用蒜蓉和白葡萄酒来焖煮贻贝,鲜浓可口,还可以把炸脆的薯条、撕碎的面包、片好的火腿乃至香肠下锅去,加热二回。日本人也爱吃火锅,有名的就是锄烧。现在的惯常做法,是以牛油为底,牛肉略烤过,加酱油、味霖等调味,再下煎豆腐、魔芋丝、金针菇之类,涮起的肉加蛋汁,也就是寿喜烧了。

不同的锅,体现不同地方的食物风貌,我国地大物博,锅也多些。我在冬天的营口吃过酸菜白肉锅,也在四川吃过大锅炖鱼:大块开江肥鱼、五花肉片、老豆腐、粉条,在锅里慢熬着,吃着吃着,僵冷的指尖脸庞慢慢融化变暖,到要吃粉条时,已经进入鲁智深所谓“吃得口滑,哪里肯住”的阶段。

在北京,锅子岂止是吃食,还应时当令,可以报时节呢。清朝宫廷里有相当长时候,宫女们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晚饭都有锅子,听起来仿佛现代来暖气,“冬天到啦”的意思。按照唐鲁孙说法,老北京八旗子弟们这么吃锅子:叫个七寸盘的卤鸡冻,鸡肉少,冻子多,自己吃着鸡,冻下到锅里,就是卤鸡汤了。以此涮羊肉,吃得满面红光,剔着牙摇摇摆摆出门,后面一桌来了:有现成的老锅子?好好接着吃!

大概老北京涮羊肉,汤底没那么讲究,在意的是酱。芝麻酱、香油、韭菜花,那都得讲究;如果怕膻气,那就加麻楞面,也就是不加盐的花椒粉。在北方吃锅子,吃到后来,容易放浪形骸。大雪纷飞之中,穿着厚外套蹲着吃涮锅子,招呼店家“再来十盘羊肉”,吃热了脱下大衣,肌肤冷而肚内热,头顶自冒蒸汽,将还带着冰渣子的羊肉往锅里一顿,一涮,一吃,一摇头:美!

在潮汕吃火锅,别是一种风格。广式火锅又称打边炉,都是虾仁鱿鱼、腰片肚片、鱼片鸡片、鱼滑虾滑,求的是个清雅醇浓,又不同于北方雪夜涮锅、逸兴遄飞的感觉了。我跟一位朋友开玩笑,说这顿饭吃不掉的鱼片腰片,明早起来,是不是还能直接煮艇仔粥吃?朋友认真地回答:顺德菜里,真的有白粥底火锅哟!

——说起来,日本也有把河豚锅最后加米饭做成杂炊的。美食的思维,到处都相似。

川渝火锅如今名扬天下,起源其实不算早。我翻了翻书,已故川中老作者车辐先生说,按李劼人先生考证,该是上世纪20年代,江北县有人卖水牛肉,便宜,所以沿江干力气活的人爱吃,拿来打牙祭。水牛肉卖得好,牛心肝肚舌也就一起卖了。当时便流行在嘉陵江边,摆担子小摊,架长凳,放铁锅,煮卤水,开始涮这些牛心肝肚舌。

我也问过重庆长辈,为什么吃火锅时,须用九宫格,听到的说法不一。我觉得最有道理的说法是——

九宫格作用不一。比如中间一格,处于锅心,温度最高,翻腾不止,不宜久煮,却适合涮烫。毛肚黄喉,涮了即起。两边的十字格,温度次之,可以把郡花肉片鱼,搁那里慢炖。四角的格子温度最低,就把麻花肥肠之类,拿去慢炖,又或者孩子念叨,“我土豆要吃融一点的,耙一点的”,就搁在边角了。锅虽然是一个味道,不同格子,却代表不同火候、不同口感。所以一个锅看着粗豪,其实吃着,可细致了。

不喜欢火锅的人,自有不喜欢的理由。袁枚以前就在《随园食单》里念叨,要戒火锅:“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按他的逻辑:一是火锅喧腾很烦人;二是各种菜各有适合的火候,不该一锅煮。

作为江南人,我小时候也觉得袁枚说得有理。但在东北平津、川渝广东吃了各色火锅后,回头一看,觉得袁枚格局不大,而且显然,不太懂吃火锅。比如,广东的火锅汤底,就风味多变,味道怎会单一?又如,真懂吃火锅的重庆人,自然信手拈来,知道毛肚该什么时候捞起,郡花什么时候到火候。火锅老手,更能将一个菜吃出百种味道来——一筷藤藤菜,烫着吃、炖着吃、炖透了吃,蘸油碟、蘸干碟,味道自然千变万化嘛。我很怀疑袁枚没吃过好的火锅。

话说,如今流行火锅,尤其是川渝火锅,也不奇怪。《中国食辣史》的作者曹雨先生,曾记录自己外祖母的说法:为什么现在城里人,吃辣越来越多了呢?他那位乡下人出身的外祖母说:“就是乡下人进城多了,饮食才变得辣了。”

这句话有些粗率简略,但有几分道理。如上所述,中国传统饮食的话语权,很容易集中在袁枚这类口味清鲜的读书人手里。辣却天然带有平民气息。彼此吃得大汗淋漓,是极好的增进感情的方式,类似的辛香味十足的吃法,更容易带出“大家是自己人,吃个热闹吃个痛快”的氛围。

比起那些“将高端食材用极简主义做派调理出高端味道”的吃法,我还是觉得,火锅这种把贩夫走卒都能吃到的食材,化腐朽为神奇地调理到让人爱吃得停不下来的美食,更贴近普通人的爱好。

至今犹记某年夏天,在重庆南山上吃火锅,看一整山灯火通明,不知同时有多少口火锅在沸腾。那份热闹,看了就高兴,整座山都有花椒香。

由此想到,这里的一代代人,硬生生战天斗地,开山钻路悬空架桥,辟出偌大城市供千万人居此,硬是过得有声有色,硬是过得有滋有味,硬是过得奋发火辣。本来是山高路狭江水湍,住人都够呛的地方,现在繁华得满山喧腾吃火锅,真是雄伟之极,壮丽之极。

比起俊仆美婢窗明几净的那一套,还是火锅这“漫山红烈”的喧腾,更让人觉得:吃东西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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