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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的“锁麟囊”

汪 朗

大约十年前吧,王干要在《北京晚报》开美食专栏,找了几个熟人在饭馆小聚,也算是搞个小小的启动仪式。到如今,那家饭店早已改换门庭,王干先生的美食文章却越写越多,还编成了本集子。看来,美食方面的精神产品,其生命力未必逊于物质产品。

王干的这本《里下河食单》,大体可分为三部分内容:故乡滋味,他乡美食,还有就是人生食态。在谈及故乡食物的文章中,《里下河食单》最为用心,用情也最深切,看后让人联想起汪曾祺的《故乡的食物》《故乡的野菜》《端午的鸭蛋》等回忆家乡美食的作品。

王干的老家在兴化,在里下河地区,高(邮)宝(应)兴(化)的关系更密切,风物习俗也更相近;王干又是高邮女婿,在高邮生活工作过挺长时间;他二十多岁便和汪曾祺有了交往,写过不少评论老头儿作品的文章,颇有心得;更重要的是,王干和汪曾祺一样,是个“吃货”,对于家乡的美食记得清楚,还能说出不少道道。

《里下河食单》的内容,比起汪曾祺的文章要丰富,表现手法也更加多样。

王干在文章中曾经说过,汪曾祺先生写了一篇《咸菜茨菇汤》,让人不是垂涎,而是乡愁泛起。最后一句:我想念家乡的雪,才是这篇文章打动人的文眼。这是文学评论家的眼光,也是王干的追求。《里下河食单》中也常有这样的“文眼”,看似闲笔但意蕴丰富。

比如他在《咸肉河蚌煲》中写到,他的伯父家境较好,1975年春节,伯父官复原职,又当上粮站的主任,招待王干全家吃好的。“那一天做了咸肉河蚌煲,才上桌时,我震惊了,古色古香的瓷煲里,乳白色的汤漂着几片白里透红的咸肉片,河蚌的肉也泛着咖啡色的光泽,几叶青菜映衬其间,伯父让我们先喝汤,汤是鲜的,带着淡淡的咸味,再吃肉,肉是香的,浓郁的腊香里,又透着河蚌特有的泥土的芬芳。”这并不算完,文章最后部分说:“父亲吃过咸肉河蚌煲后,连连称赞,‘真好喝,第一次喝到这么好的汤’,伯父打断他,‘你记性这么差,小时候经常喝的呀,家里经常做啊’,父亲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祖母在一边擦眼泪,一边给我加汤,‘多喝点,你小时候没吃过’。”

这最后一段对话看似平常,但蕴含的滋味比起咸肉河蚌汤,更丰富,因为王干把许多相关信息藏在了不同地方。他在别的文章中透露,自己祖上算是殷实人家,祖父在泰州开有粮行,祖母还代表全家参加了李明扬的五十大寿庆典(泰州二李是近代史上的有名人物)。就是这样的人家的第三代,王干居然到了15岁才第一次喝到咸肉河蚌汤,可见家道中落。老人用“多喝点,你小时候没吃过”这样的家常话,表达对孙辈的疼爱。在平平常常的述说中,让读者用经历和知识去慢慢发掘体会,这是王干一些美食文章的特色。

翻看王干的《里下河食单》,不禁让人想起京剧《锁麟囊》。薛湘灵送人的锁麟囊中,装着各种宝物,王干的这本书,也是宝物杂陈,名类繁多。有纯粹谈食物的,有素描食客的,有论述食场规矩的,有考证菜肴起源的,还有的专门分析《红楼梦》中的食事,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折服。比如他说,薛宝钗不动声色地介绍自家“冷香丸”的繁缛制作过程,就是想从侧面告诉贾府的高阶仆人,我们薛家是见过世面的,是精通低调奢华的,以免和母亲搬入贾府后受到这些势利眼的欺负。

我们家老头儿对《红楼梦》也熟,谈到其中的吃吃喝喝常有“高论”。例如,他认为刘姥姥进大观园吃的“茄鲞”,纯粹是曹雪芹跟读者开的玩笑,一个茄子根本犯不上这么瞎折腾。“茄鲞”对应的是北京土话“且想”,“且”的意思是漫长的时间,因此“茄鲞”就是说你根本吃不着,慢慢想去吧!不过,汪曾祺从未就此写过文章,大概觉得证据不充分。看来,在《红楼梦》上做文章,确实是大胆假设易,小心求证难。王干有多年写文学评论的底子,难也就不难了。

我和王干相识数十年,喝酒过百斤,他还给我出的小书写过序,就收在这本《里下河食单》里。王干出书,一般自己作序,现在王干让我作序,也算“礼尚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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