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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盒

陈武

上海鲁迅纪念馆的展厅里,展有鲁迅当年生活的日常用品,其中就有一款墨盒。查《鲁迅日记》,在1920年1月20日,有购买墨盒的记录:“……午后往留黎厂铜古堂买墨盒、铜尺各二,为三弟。”这里的“留黎厂”即后来通行的琉璃厂。这是给周建人买的。但是,同时给周建人买两个墨盒?也许自己会留一个吧?周作人在同古堂购墨盒的事,日记里也有多次记载,1920年5月1日:“往厂甸取墨盒。”1929年11月23日:“在商务印书馆买书一册,又姚茫父书心经造像铜墨盒一个,八元八角。”1932年3月18日:“至同古堂取刻印二、铜墨盒二,又托整理八角端砚,为废名取墨盒盖三个。”同年6月30日:“又取同古堂刻印墨盒二。”周作人习惯磨墨写字,几年下来,却买了六个墨盒,如果都是自用,那就过于铺张了,可能性不大。推想有二,一是周作人喜欢收藏点小杂件,加之墨盒确实精美,所以一购再购;二是,周作人会把墨盒当成礼品,赠送友人。后者有多大可能,不得而知,保存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周作人日记里不知有无记载。另外,他代废名一次性取三个墨盒,推想是废名也跟他老师一样,爱玩墨盒这些文房小玩意儿,可能感觉自己的墨盒装饰普通,便请琉璃厂的刻铜高手在墨盒盖上錾字造画也是有可能的。周氏三兄弟和周作人四大弟子之一的废名都爱用墨盒,可见在民国时期,墨盒在广大文化人中间还是很受欢迎的。

2020年夏,在798文化街区闲逛,不经意间和朱炳仁铜艺生活馆相遇,看到那些精美的铜器,包括实用器和各式摆件,实在是喜欢。特别是那几个雕铜的墨盒,造型各异,小巧玲珑,熠熠生辉,一眼就看中了好几款。再看价格,不是小钱,最终没舍得下手。

墨盒我有两个,都是在旧货摊上淘来的,一个正方形,一个圆鼓形。正方形墨盒上雕着一幅书生读书图,上方是斜伸过来的一丛芭蕉,阔叶正遮了一片阴凉,一个书生伏在案几上打瞌睡,翻开的书页斜放在一旁。此图内容幽默、形象,构图精妙、传神,雕艺娴熟,线条简洁流畅,包浆也很舒服。圆鼓形的墨盒无雕饰,线条流畅自如,铜面光滑如镜,也可观赏把玩。两个墨盒都是实用性的,如果内置瓤子,浸以墨汁,就可以使用了。

在文房用品中,墨盒的出现较晚,约清朝后期才在文人间流行。彼时的文人墨客,书写绘画,还是砚台当家。但墨盒一经出现,就受到士人喜欢,争相备置。究其原因,一来使用方便,特别是便于携带;二来,由于制作者在盒盖上錾刻字画铭文,很有雅意,增加了文化内涵,提高了艺术档次,文友亲朋间可以互相馈赠。所以士人大多会多置备几款墨盒。

在铜器上錾刻,古已有之,比如香炉、手炉、脚炉、铜壶、铜盆、汤婆子、水烟袋等,书房用品如铜镇纸、铜笔架等,乐器也有铜笛子。连云港海州南门外出土的汉代霍贺墓里的“环首书刀”,就属于古代的錾铜技艺。《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有个情节,也可佐证,那就是柳湘莲送给贾链的鸳鸯剑,“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且不去追究小说的内涵和寓意,在铜器上刻字,可见民间铜匠对此技艺已经很娴熟了。所以,墨盒一经出现,就有人想到在盒器上錾字刻画,会增加其品格和价值,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目前,已经知道最早详细记载墨盒的,是谢菘岱。此公在北京琉璃厂开有一家墨汁店,在其著作《论墨绝句诗》中,有一首咏墨盒的诗,诗云:“铜铸无须费砚磨,端溪谁肯复重过。苏晁李沈生今日,也是金壶注汁多。”诗后,附有一篇《论墨盒》的文章,可以说是一篇很专业的墨盒小史了。据他考证,“古用砚,无所谓盒。墨盒者,因砚而变通者也,块而砚,砚而盒,盒而汁,古今递变,亦其势然欤。”接着,他也无法确切地考证出第一个用墨盒的人是谁,只说他听说的第一个墨盒收藏者,“始于道光初年无疑,盖至今犹未百年矣。闻琉璃厂专业墨盒者,始万丰斋,刻字于盖者,始陈寅生茂材(麟炳,通医工书,自写自刻,故能入妙。近年效者极多,竟成一行手艺,然多不识字,绝少佳者,固无足怪),店与人犹在,实盛行于同治初年。”这个首先在盒盖上刻字的陈寅生,生于道光十年,谢菘岱于光绪十九年作《论墨绝句诗》时他还在世,以后无考。谢菘岱还著有《南学制墨札记》,对墨盒里的墨瓤也作了介绍:“墨盒瓤子,绒为上(先须发湿),绵次子(须去粉,用沸水洗净),但不可太少。墨必极浓,入盒不可太多。以瓤子吃饱而又上无浮墨为度(瓤少墨多,极不适用;瓤多墨少,勉强可用;适中之处,久用自知)。常须挑拨,免致不均,如被风干,可将清水添入(不拘生熟),拨匀再用,不必遽然添墨也(黄连、元参诸水,俱可不用)。”正是在陈寅生的引领下,墨盒成为晚清琉璃厂有名的工艺品之一,为同时代人所称赞。震均在《天咫偶闻》卷七里说:“光绪初,京师有陈寅生之刻铜、周乐元之画鼻烟壶,均称绝技。陈之刻铜,用刀如笔,入铜极深,而底如仰瓦。所刻墨盒、镇纸之属,每件需润资数金。”沈太侔在《东华琐录》里说:“近人陈寅生之以刀刻熟铜墨盒,或箴或铭,或各体书,或为山水花鸟、钟鼎人物之类,意到笔随,全忘刻画之足迹。”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画家陈师曾(衡恪,陈宝箴之孙、陈三立之子、陈寅恪之兄)也参与到琉璃厂的艺术创作中来,他对画铜、制笺之类带有工艺性的小品创作,怀有浓厚的兴趣,并当做一种高雅的艺术来追求,画稿都有极高的艺术品格。所以,鲁迅和郑振铎在收集各种笺纸时,也注意到陈师曾这方面的作品。在《北平笺谱》出版时,鲁迅和郑振铎各有一序,都对陈师曾的画铜和制笺作了很高的评价。鲁迅说:“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携铜者作墨盒、镇纸画稿,俾其雕镂;即成搨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于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盖至是而画师梓人,神志暗合,同力合作,遂越前修矣。”郑振铎也评价道:“民国初元,陈师曾先生为墨盒作画稿,镌成,试搨以墨,付淳菁阁制笺,乃别饶其趣,后续成诗笺万千幅,无不佳妙,抒写性情,随笔点染,虽小景短笺,意态无穷,于十竹斋、萝轩外,盖别辟一境矣。”周氏兄弟日记里记述的“同古堂”,和陈师曾合作最久,也最成功。其主人就是琉璃厂著名的刻铜名家张樾臣。《陈师曾画铜》(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里收入墨盒、镇纸墨搨93件,就是陈张二人合作的。邓云乡在《文化古城旧事》(中华书局1995年版)一书中的《文房四宝》篇里,说到一种墨盒叫“赛银白铜”,是“加了银和锡的合金,光白滑润,摸在手中手感极好,现在工艺已失传了”。

连云港新浦老街上有周存玉艺术馆,展示的是工艺美术大师周存玉的锻铜艺术,我在2019年7月22日去参观过,主要以锻铜画为主,也有不少工艺小品,其艺术水准极高,除了构图精美、锻錾工艺高超,还利用铜的不同质地和原色,在锻铜作品中予以呈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和意韵。锻铜和刻铜不一样,刻铜主要是在平面上镌刻。锻铜是以敲击和錾刻相结合的工艺,制作的作品具有立体感强的效果。比如他的一件锻铜作品《笔筒》,除了笔筒本身的元素,笔筒外形锻造的是喜鹊登枝的立体造型,和平面錾刻完全是两种手段和工艺,呈现的效果也不一样。前者讲究的是线条图像美,后者则是立体造型美。周存玉的锻铜作品中,多为艺术品,如果能有生活用品,就更能丰富其产品并走向民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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