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日报
我在周铁南街寻访沙蕾足迹,走过他走过的街,吹过他吹过的风,耳畔仿佛响起他的诗句:
可是你瞧不见我/我有隐身术/我唱着赞美诗/你以为是风的歌/
我不觉会心一笑。久远的沙蕾先生,鲜活如昨。
我穿过大半个宜兴城,在东山新村一处老房子里,找到他弟媳徐皆敏。九十五岁的老太太打开抽屉,捧出两本影集,里面有沙家人的照片,有她从报上剪下来收藏的沙蕾生平旧文。
这个炎热的夏季,我尽力打捞出诗人的片鳞半爪,读他的诗集《时间之歌》,在能查找到的史料中,在追忆的文章中,老乡沙蕾清晰起来。
(一)
沙蕾生于1912年,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110岁。他本名叫沙凤骞,沙蕾是学名。
沙家在周铁镇上是望族,沙蕾伯父沙彦楷是清光绪年间的举人。民国十二年,曹锟竞选总统,出重金收买议员,沙彦楷不为所动,毅然辞去议员回家乡。那一年,沙蕾十一岁,正在周铁竺西小学读书。伯父一身正气的风骨,想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沙蕾从小就喜欢“叹诗”。他自言一生爱“诗姑娘”,从小就认识,而且热爱她。
一个人的心灵发育史和精神成长史,与养育他的一方水土和少年时受的教育有关。周铁是诗意之地,小镇往东三里有个福善寺,南宋词人蒋捷归隐此地,写下《听雨》名篇。周铁也是忠勇之地,小镇往西三里有个唐门村,住着岳飞后裔,精忠报国的正气歌代代传唱。
沙蕾身上既有江南人的温情,也有大西北男子的豪放。因他祖先是陕西回民,所以,他后来被标注为“回族现代文坛最为重要的诗人”。
沙蕾成名很早,21岁就在上海出版诗集《心跳进行曲》。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离开上海,转往重庆,与文艺界的名流,发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出任《回教大众》半月刊社长兼主编。
这个时期,他以笔作刀,在《抗战文艺》《大公报》《新华日报》等报刊发表了大量抗战诗歌。他还和胡风、老舍、茅盾等人一起组织了“诗歌晚会”,讨论抗战诗歌的特征、诗与歌的关系、诗歌语言等问题。
回望那时的沙蕾,一腔热血,在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有担当有作为。他的战斗诗充满力量,他的抒情诗更为出彩。
我通读了他的诗集《时间之歌》,里面收录了他八十一首诗。我读着读着,情不自禁朗读起来,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有机会要在沙蕾的家乡组织一场朗诵会,让年青一代读一读这位乡贤的诗。
这是一个以诗为生命,有热能,很不易熄灭的人。
(二)
现在打开百度,查找沙蕾,跳出来的词条中都有这样的标签:陈敬容前夫。
这样的标签,沙蕾先生或许并不喜欢。因为这段感情起始热烈而浪漫,终以苦涩痛苦而结束。
陈敬容是著名的九叶派诗人,出版多本诗集。她掌握英、法、俄三种外语,翻译的《巴黎圣母院》《安徒生童话》《绞刑架下的报告》等都是经典,其中单本发行近百万册。沙蕾与她生活五年多时间,生有两个女儿灵娜和真娜。
陈敬容高中时代,接受白话诗歌的熏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15岁那年,她从四川乐山离家出走,与英文老师曹葆华私奔,途中被追赶而来的父亲带回。曹葆华将陈敬容的诗歌习作《幻灭》带至北平发表。该诗的最后一句是:“叹息我从未翻起过一朵浪花的平凡的生命。”
过了三年,陈敬容再次离家,独自到北平,在曹葆华的引领下,进入了文学圈。两人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分开。之后,陈敬容认识了同为诗人的沙蕾,被他火热的情书情诗打动,1940年跟他到兰州生活。
抗战时期的兰州属于大后方城市,较少受到战火侵袭,且又是连通西部各省的重要中转站,因而吸纳了不少流亡作家在此聚合。初开始,夫妇俩经常在家中,以咖啡招待友人。他们还即兴朗诵诗,抑或发表一些关于诗歌创作的理论观点。
或许因为兰州是大后方城市,加上沉浸在新婚的甜蜜、喜悦之中,这时的沙蕾很大程度上把精力投入到“浪漫的抒情诗作”之中,吟咏着诗与生命的光华。但是美好的光景很快被现实击碎,他们相识相爱相离的年代,正是战乱之际,因渴望相拥,因失望分离。
云上写诗的文学伉俪,泥里生活,最后过成一地鸡毛。沙蕾的文字中,我没找到这段情感的记载,陈敬容的《盈盈集》中,有一首《 骑士之恋》的诗,里面的骑士隐指沙蕾。
“你用什么利箭/射落了那高飞的鸟/说呵,我的骑士?”/“用我的鲜红的心/涂上一些更红的谎语。”/“啊,我的骑士,你又用什么良药/重振那带血的羽毛?”/“不呵,她再不高飞也不能歌唱/只在我的园中默默地低翔。”……
面对生活中缺少责任感的丈夫,陈敬容选择了离开。女儿沙灵娜就读周铁竺西小学,之后她没有见到母亲陈敬容,直到1954年读到妈妈翻译的捷克小说《绞刑架下的报告》之后,她含着热泪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诉说对她的思念之情,寄人民文学出版社转交,之后母女才重逢。
(三)
沙蕾文学创作跨度非常大,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1986年去世,一直没有停止笔耕。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上海任星火出版社总编辑。
我查找到沙蕾年老时的照片,长方脸,浓眉大眼,头发向后梳着。穿着毛领皮衣,脖子上戴着围巾,依稀可见俊朗的底色。
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人,如他诗中所说:
我的生命的树/没有年轮/因此,我和自己/是忘年交/我既不稚/也不衰老/血管里居住的液体是鹦哥绿的/孔雀蓝的……
诗人的活法与常人不同,住着陋室,追求精神上的丰盈。沙蕾最后的生活,可以从有关追忆文章中得知。知名学者止庵是沙蕾的忘年交,他在沙蕾去世后,赶到其住地,“那地方非常逼仄而潮湿,墙上到处都是他的诗稿和小幅的女人头像的铅笔画,他的画画得很传神,但也都是潮乎乎的。”止庵当时的感觉,仿佛是大片在雨中凋谢的白色花朵围绕着空空的床。大概这也正是一个诗人的活法。而他猝然离去,也正是一个诗人的死法。止庵先生交待沙蕾最后的那位女友妥为保存他的诗稿。
沙蕾年轻时离开家乡,几十年里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能找到他与家乡联结的痕迹,现在只找到他给周铁小学的题词“伟哉母校”。
他一生写了多少诗,现在已没有人知道。他有好多诗没有出版,终是遗憾。
当代著名诗人舒婷曾经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诗《眠钟》,纪念老诗人沙蕾。其中诗句:怀念的手指不经许可/深进你的往事摸索/也许能翻出一寸寸断弦/细细排列/这就是那钟吗/人在黑框里愈加苍白/凤凰树在雨窗外/兀自/嫣红/
是的,人在黑框里愈加苍白,但是,凤凰树在雨窗外,兀自,嫣红。我们怀念他——周铁乡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