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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游台的风

孙建国

一如果戈里所言,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它还依旧诉说。位于江苏高邮的文游台,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最初名叫“东岳行宫”,俗称“泰山庙”,是供奉东岳大帝的一座大型道观。站在文游台前,我分明看到了风吹过的痕迹。风儿穿越千年的时空,伴随着古运河的涛声,挟着历史的脉息,在我们面前浅吟低唱。

这是来自远古的儒雅之风。文游台大门处,耸立着一座三间四柱火焰式牌坊,镌刻在牌坊横额上的“古文游台”四个大字,遒劲飘逸,系清朝著名诗人王士祯题写。牌坊上端配有云头、云菇、云尾和石雀,下部配有抱鼓石等石雕,古风尚存。拾级而上,一座依山而建的单檐歇山顶建筑,便是盍簪堂。“盍簪”,意指士人聚会,出自《易·豫》,王弼注:“盍,合也;簪,疾也。”孔颖达疏:“群朋合聚而疾来也。”意思是,不要迟疑不决了,朋友,快来聚会吧。气宇轩昂的“盍簪堂”横匾由当代书法大师沙孟海题写,而当代著名作家、高邮人汪曾祺先生曾称这里为“快来堂”,更为通俗易懂。两侧抱柱上的对联,也由汪曾祺题写:“拾级重登,念崇台杰阁,几番兴废,千载风云归梦里;凭栏四望,问绿野平湖,何日腾飞,万家哀乐到心头。”

堂内最为珍贵的文物,是镶嵌在墙上的25块《秦邮碑帖》石刻和《苏轼自画像》《苏轼生日祝寿图》《修禊图》等画像石刻。《秦邮碑帖》集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秦少游、赵孟頫和董其昌等名家书法,由清代著名金石家钱泳勾勒刻石而成,皆为国宝,令人顿生仰慕之情。

文游台的风,也是千年犹劲的友情之风。北宋元丰七年,苏东坡接到调令,由黄州赴任汝州。虽因“乌台诗案”被贬,但他生性豁达,随遇而安,既有闲情逸致,也有惜才之心。他在南京见到王安石,听说秦少游赴礼部试没考中,想来情绪低落,就转道直奔高邮,真诚地慰问秦少游。这让秦少游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几人携手来到东岳行宫瞭望台,登高望远,把酒临风,赋诗唱和,笑傲江湖,一时痛快淋漓。当时的郡守听闻此事,感慨群贤毕集,传为佳话,便为东岳行宫起了一个雅称“文游台”。

此后,文游台便一直吸引四方文人学士前来访古拜贤。宋代诗人曾几在《文游台》诗中写道:“忆昔坡仙此地游,一时人物尽风流。香莼紫蟹供怀酌,彩笔银钩人唱酬。”可见文游台盛极一时。更令人感怀的是,苏东坡和秦少游这两人,谓之师徒,也亦师亦友。秦少游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号称“苏门四学士”,深得苏轼喜爱、赏识。文游台雅集发生13年后,秦少游于湘南郴州写下了千古流芳的《鹊桥仙·纤云弄巧》。

文游台的风,更是柔情万种的爱情之风。借牛郎织女的故事,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宋代欧阳修、柳永和苏轼等人也曾吟咏这一题材,虽遣辞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格调哀婉凄楚。相比之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意境新颖,想象奇巧,道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爱情真谛,独出机杼,立意高远。

我伫立在秦观像前,仔细端详。只见他手持书卷,长衫飘飘,神情俊逸,浑身上下充溢着一股才气,一股灵气,一股傲气,给人一种“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之感。

我忽然想起“苏小妹三难新郎”的美丽传说。苏东坡有个妹妹叫苏小妹,慕名求婚者不计其数。她在评阅众多求亲者呈上的文章时,看中了秦观的才气。于是,秦观在高中进士之日,便与苏小妹喜结良缘。谁知古灵精怪的苏小妹还在新婚之夜,出了三道难题考验新郎。秦观三题都中,始得进入洞房。

我问朋友是否确有其事?朋友笑着告诉我,这个故事源自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虽然不足为据,却为老百姓津津乐道。

其实,《鹊桥仙·纤云弄巧》写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达了诗人独特的人生态度。清代学者黄苏在《蓼园词选》中指出,秦观被贬后写作此词,以暗喻身世,感悟人生。我觉得颇有道理,秦观因为苏轼提携走上仕途,但也因苏轼的官场沉浮而受到牵连,苏轼和秦观在“元祐党争”中都先后被贬到当时十分荒远的南方,苏轼随遇而安的精神气质,始终根植于秦观心灵深处,永远挥掸不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笔,使全词意境升华到一个全新高度。对秦观而言,这既是对知心爱人的深情告白,更是他面对人生风雨顺时应变的真实写照。这也与他老师苏轼《定风波》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有异曲同工之妙,读来心胸为之舒阔。

虽然辛弃疾有诗曰:“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我走出文游台,却走不出秦少游那浩瀚多情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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