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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气如金

杨占厂

在小满和芒种这两个节气之间,乡村迎来了金子般的半个月。

一切都因为麦子。

小满之后,麦子开始灌浆成熟,麦穗粒粒饱满,每一根都像一把青色的利剑刺向天空。我的家乡在苏北平原,每逢此时此景,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巨大的憧憬、喜悦和不安之中。

憧憬和喜悦都是好理解的,那么为什么要不安呢?担心持续的干旱,担心倏忽而至的大风,担心偷盗、破坏之类出人意料的事件发生,总之,面对着一年寄望最大的、近在眼前的收获,因为太在乎,所以很紧张。

农人几乎每天都要去麦地里看一看,走一走。那时候的麦地,是有名字的。譬如,我们家就分别把分散几处的地块称呼为“东大堆”“西大岭”“八十亩”“河边圈”。这些地块,有的土壤肥一点,有的朝阳多,有的临水源,因此麦子的长势和收成就有了区别,父亲在麦收之前会念叨着:“‘东大堆’旺着呢,‘河边圈’有点软劲,‘八十亩’就等一场雨就好了。”这语气,仿佛是在点评自己的孩子,亲切而又美好。

麦子,可不就是农人的孩子,命根子吗?!甚至于,农人要先感谢麦子,是它们先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孩子。

在麦收之前的麦田里,每一个农人都成了守望者。大家只有呼吸到麦气,心里才能踏实、自在,再苦难的生活也能吮出一点甜来。

这麦气是什么呢?农人们也说不清楚,古时候的大诗人写过,但他们都没有给出明确说明。“浦夏荷香满,田秋麦气清。”这是骆宾王的。“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这是王安石的。古书译文说麦气就是麦子将熟未熟时散发的香气,这样的解释实在有些潦草,在我看来,麦气,应该是一阵风吹来时,亿万株麦苗的清香、灌浆之后麦穗的清甜、晴日朗照与肥沃田地的清新———它们混合在一起,向着农人扑面而来,这既是视觉的盛宴,也是味觉的饕餮,更是带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之美。

因此,麦气,是无形的,也是无价的;是寻常的,也是复杂的。如果穿越时空回溯千年、百年,或者只有50年,那么人们对于麦气的理解也将更为刻骨铭心。在漫长的冬季过后,迎来春天,但春日再桃红柳绿,却也要苦熬过一段青黄不接期———在麦收之前面临主食的匮乏,这就是关乎生死了。因此可以想见,那时候的农人,看着眼前慢慢由青转黄的起伏麦浪,闻着春夏之交、天地之间最美好的气息,心里必有一种渡尽劫波的释然与坦然了。

这也让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位在广东发达的老人,到了耄耋之年,自知留日无多,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初夏回到了故乡。他坐着轮椅,让儿孙们把自己推到了一块麦田里,老人先是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麦穗,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面庞;然后他躺在了麦田里,闭上了眼睛,那一刻,老人应该想到了离乡之前的青年时光,想到了临行前父母无奈的眼神、无力的叮嘱,以及硬塞入行囊中的几块硬邦邦的粗面大饼……最后,他喃喃自语道:“我想尝一口新麦面饼。”

因为时间关系,老人并没有如愿。回南方之前,他只是带走了几株麦穗。对于老人来说,从苏北到粤东,几千公里之遥的故乡麦穗,以及麦穗上凝聚的乡思乡恋、如烟往事,比任何物质更能抚慰人心,因为,这意味着———若麦气如金,便可希望无垠,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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