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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之夜

张立雄

我从没见过如此静寂的悉尼。因为漫长的封城,澳大利亚第一大城市,变成了我们这些出租车司机们的私家领地。

所有的人被限制了行动的权利,唯独我们出租车司机是自由的。我每天不断重复地在乔治大街、伊丽莎白大街穿行,常常开了几个小时、行驶了上百公里遇不到一个客人。我转悠着,习惯性地把出租车开到了悉尼歌剧院。平时总是排着队等候出租车的人群,如今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另一辆出租车也开了过来。司机探出身体,朝我点点头、耸了耸肩,他的车尾冒着烟扬长而去,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的失意落寞。

有一个客人在游行结束后搭乘了我的出租,一路上羡慕地说:在今天的世界,唯有出租车司机是最幸福的!

这句话,在我15年的出租车生涯里,以前很少有人说。封城后,我却听到了无数遍。

我也没有想到,在我年逾60的年龄,出租车行业会遇上网约车的巨大冲击,更没有想到新冠病毒引发的封城,开始让我们这个的士行业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常常在街头转悠着,整整两三个小时没有接到一单活,自然会有怨愤,这不是因为少挣了澳币,而是因为一种劳动价值论的信仰的崩塌——你的任何努力都被否定了。

生活不是一首抒情诗。再困难,也得靠握方向盘的双手去挣扎。

又一个封城的悉尼之夜。我心意懒散地开到我常去候客的路口,那里左边是一个爱尔兰酒吧,右边马路对面是一个购物中心,正对面是唐人街。疫情之前,我的车只要在这里停上一会儿,大小总能拉上一单活。现在,酒吧关了,购物中心只开了一个小门,人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乘客了。

当我把车停下,准备下车时,却听到车外的扩音机里播放着一段美妙的音乐,像是圆舞曲之类,嘹亮而流畅,令人精神振奋,如同在荒野中口干舌燥时,听到曹操大喊“前面有一片梅林”一般快乐。

我走下车,循声望去,原来是他——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中的中年男子,轮椅背上放着一套音响。我曾在开车的时候,多次在车窗外看见过他,开着轮椅,在悉尼最热闹的街头呼啸而过,扔下一串悸动的旋律。

平日里看到这个场景并不觉得什么,但那晚,他却令人温暖。我走近前去,“嗨——”打了声招呼,他点了下头,并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他应该很孤独。一个残疾人,没有家庭,可能也没有朋友,一直以他的方式活着。我突然觉得,人的孤独,其实不是从疫情才开始的,疫情不过平等地把它施于每一个人而已,让我们以前从未体验过孤独的群体,开始关注这个话题。

我没有打扰他。我靠在车头,看着灯光灿烂的街头,听着那首飘荡在夜空里的圆舞曲,想起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一句名言:命运压不垮一个人,只会让他变得坚强!

又一个周末的夜。我的车窗外,一男两女,相拥着,歪歪斜斜地不知从哪里走过来。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心里嘀咕起来:疫情期间,三个人公开抱在一起,是违反防疫规定的吧。

不一会儿,他们走近了我的出租车。男的五大三粗,一脸凶相,旁边两个女的则十分妖娆,笑嘻嘻的,好像在说:其实我们不是坏人。

男的对我说:“你想载我们去哪里?”

我一时蒙了:没搞错吧?这应该是我问的问题!

“喂,你说哪里可去!”他又问,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

我一下子懂了他的意思:因疫情封城,连“坏人”也失去了堕落的目标。

我说:“想喝酒,没有地方;想跳舞,也没有地方;想找人打架,找不到人;想找人接吻,违反法令。”

他听了,哈哈大笑,“有意思,那么去哪里呢?”

我说:“Only go,but to no where.”(只是去,但不去“哪里”)

他咧开那张像拳王泰森般的大嘴,最后拿出一张100元纸币,“如果你载我们去英皇十字街兜一圈,这100元就是你的了。”

当车子开在英皇十字街的路上,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对我的震撼远远超过空无一人的歌剧院。

“搞什么鬼?”那男的虽然在骂,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温柔。两个女人也不再嘻嘻哈哈,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她们怔怔地望着窗外。我突然想到:疫情之后,不同的人们能否实现和解,人类也由此更加团结?这样一多情,人就变得有点积极了。

这是我在封城期间做到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实际车费约25元,但他们给了100元,真是出乎意料。在封城的悉尼,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一个残疾流浪汉的音乐;而最让我赚钱的,却是几个看起来有点像“坏人”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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