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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之人

乐心

我坐在小镇临街的窗口,听到收旧的人一遍遍高喊:专收长头发,剪长辫子,回收旧手机、旧电脑,换刀换盆子换鼠夹。

这市井之声,现在只有在小镇街巷里才会听到。

市井之声呕哑嘲哳,市井中的人也不完美,却代表了真实的人生。他们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极具人间烟火气。

杨家的《奔马图》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杨顺清家里有一幅《奔马图》。这幅画来来去去的过程,可见著名画家尹瘦石先生的德行,可见“茅柴窠里出笋”,不是传说。

杨顺清的父亲杨寿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和东街的尹瘦石离开宜兴周铁镇,结伴到贵州。寿春在贵阳军队里谋到文书一职,后因精神受刺激回乡,多年后在贫病交困中死去。他的儿子顺清如他一样聪明,喜欢画画刻印章,可是因为家里贫困,没有受到好的教育,生活很艰难。1991年夏天,顺清到北京找尹瘦石先生,他到北京去的路费还是借的,问朋友借了一千元钱,到北京尹老家去,没钱买礼品,就近买了一只西瓜贸然登门,尹老依然厚待之。

尹老不忘当年与寿春的情谊,送给顺清一幅《奔马图》,上书“顺清贤侄”。得知顺清喜欢画画刻印章,尹老还送了他一盒印泥、十二枚寿山石图章,这在我家乡传为佳话,真是有情有义的尹老瘦石先生。

这幅画对贫穷的杨家来说,意义重大。说起来,杨顺清这辈子可圈可点的有三件事,一是得到尹老的画,二是娶到个有经纬的老婆,三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女儿。

小芳当初看中顺清有手艺,会刻章绘画,忽略了他的身体状况。嫁过门后,才晓得杨家穷得一塌糊涂,穷还不算,顺清还时常犯病。这幅《奔马图》最终没守得住,出手卖了。

峰回路转,小芳像箍一样箍住了这个散装的家。顺清病好时,刻章画画,挣钱补贴家用,飘飘摇摇的家稳定下来。小芳在药店打工,边工作边学习。这个女人很了不起,初中学历起步,一路自学,最后获得了执业药剂师资格证。小芳一度患重病,社区将她家列入低保,非常不容易的是,她女儿有志气,大学一毕业就叫母亲去社区主动退出低保,说自己找工作能补贴家用,政府应该照顾更困难的群众。

果真,这个女儿很努力,一路考试,一路向上,从瑞士银行南京分行,调到北京总部,然后入职金融界巨头——中国国际金融顾问有限公司。女儿结婚时,父母问她要啥,她只要一样,把卖出去的《奔马图》赎回来。

于是,杨家找到人家,出大价钱将《奔马图》赎了回来。

一个家庭从最落魄中翻身,还不忘恩人的相赠,这让人看到了生生不息的精神。

菊妹与国良

杨菊妹与杨国良不是一母所生,两人同父异母。他们的父亲杨兆丰年轻时一表人才,娶的妻子也是美人胚,而且是能人。杨家开南货店,抗战时,日本人占领小镇,杨妻去上海进购紧俏商品回来,船过太湖,她戴礼帽,穿长衫,男装打扮,站立船头,竟能蒙过日本人,可见此女子非凡。但是她结婚后一直没怀孕生下孩子,在无后为不孝的年代,女子不能生养是没地位的。杨兆丰又是风流倜傥的人,于是另娶了一个二房。

二房是乡下丫头,接二连三生养,前后生了六个小孩,大房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儿菊妹。

二房太太生了一群子女,大房太太只一个女儿。解放后,一夫一妻制,大房太太与杨兆丰分手离婚了,后来再婚嫁得不好,生活凄苦。

大娘是个善良的人,早先对二房的孩子很宽厚,杨国良念大娘好,瞒着自己的生母,偷偷到乡下去看她。

杨兆丰去世后,大娘年老穷病时,他跟家里商量,把大娘接回家,帮她在街上租了房,就近照应生活,一直到终老。

杨菊妹年轻时过得不好,如今生活稳定下来,总会想起同父异母的哥哥妹妹,给外地的妹妹寄特产,做了好吃的,她穿过一条街,总要送来给哥哥杨国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过日子总会有许多无奈。但最终,你念着我的好,我念着你的好,人世间,眷顾两字最宝贵。

立明阿哥

张立明打电话给我,我每次都爽朗地叫他:立明阿哥。

他说,你啥时回来,我来安排吃饭。

然后话题会转到镇上的事。我说,你最近又做了件好事,徐宗芳生病,你立马派车送他去无锡看病,还送了3600块钱慰问金。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回答:群众反映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消息灵通。

徐宗芳死时,你人在上海,叫人代送了花圈。我补充细节。

张立明不止一次跟我说,他很想做件事,办个大食堂,镇上70岁以上、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如不高兴自己烧饭,可以到食堂里就餐。钱由他和几个搞企业的人出,但如何操作是个问题。

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因为镇上敬老院,他出资出力不少。当然,现在他想做的这件事,不是简单的事,得多种因素才能促成。

市井之人重口碑,好口碑是一件事一件事做出来的。

友谊的小船一度翻了

老街竺西书院旁边有面老墙,我时常想,如果种两棵风车茉莉,春天绿叶纷披,花开满墙,一定很美。去年秋季,我买了花苗去种,多亏老张和老徐帮忙,合力帮我运土。我见他们有说有话,忍不住笑了。

他们的友谊小船一度翻了。

老徐是个孤老,喜欢种花,有一年他不在家,门口的花树由老张帮他浇氷。老徐为示好,送了老张两盆花树,其中一盆五针松。

这一年,老张家里事多,小女儿怀孕落胎两次,第三次怀上了。老张对着五针松许愿,保佑女儿安胎顺利生产。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在五针松上系了红丝带,天天祈愿,并精心浇灌花树。

哪知道老徐有一天,将已经送老张的五针松,转头送另一个街坊。也许是他忘性大,忘记已经送过老张,也许是他想换送一盆花树给老张。

老张很生气,我许了心愿,系了红丝带,你怎好再转送别人。

友谊的小船翻了。连带着,我种在老家门口的两盆天竺,老张也甩手不高兴帮我浇水了。他之前一直帮我浇水的。

总之,老张很生气。

但是,老张已习惯了做好事,脾气一过,加上女儿保胎成功生产了,他心情好起来还是要做好事的。社区蒋锡琴书记蛮会调动人的,老张加入志愿者队伍,天天到社区报到做好事。

非常规之人老沈

文化站老闵站长称呼沈巨良叫沈先生。

称他为先生,是相比于一般没文化的人。沈先生写一手好字,会唱京戏,小生、老生、旦角都学着唱,乐器也会几样。

没人打开场锣时,他上去,右手敲大锣小锣,左手敲钹。一段“急急风”干净利落。

没人弹月琴时,他上去,持琴按弦,伴着京胡,急缓顿挫弹拨。

他不是高手,业余级别,但这形成了他生活丰盈的部分。

几间旧屋里,可见华丽的袍套,精美的凤冠,旗幡战鼓,老生的胡须……全套行头,一应俱全。他退休工资三千多元,置办这些行头花了二万多,无偿给爱好京剧的人使用。

他沉迷在京戏天地里,生旦净丑。

无儿无女无妻的沈巨良,在许多人眼里性情古怪,甚至招来些非议。

这位八十三岁的人,说起年轻时的往事,眼里有泪光。夕阳里,那条叫小白的流浪狗尾随其身后。镇上摆卖猪肉摊的人都认识沈先生,他买肉勤,自己吃得少,烧熟后喂流浪狗。他在关照其他生命的过程中,抚慰着自己。

老闵站长叫他沈先生,这里头有对他身世坎坷的一份体恤。不问过去,不谈将来,祝愿对方每一天过好,这是人间慈悲。

这个世界,有许多卑微的生命,像沈先生这样,活得不尽如人意。暮色苍茫中,可有谁听他唱一曲?可有人凝视过他片刻?也遗憾,也知足。生活要继续,莫叹息,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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