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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里的记忆

赵 丰

泥屐

泥屐,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出它的模样。说白了,它就是“板凳鞋”。一块脚板形状的木头板子,下面钉着四条木腿,将其绑在脚上,行走于泥水之中,如走高跷。

这可不是娱乐的道具,是生活的必需品。雨季到了,乡村街道的稀泥积水到了人的小腿肚,没有现在的高筒雨靴,赤脚又怕受凉,要出门就要穿泥屐。使用时,脚先穿好鞋,踏在泥屐板儿面上,用一条麻绳将脚和泥屐绑在一起。穿好后,先在屋子里学习走法,如果踩不稳脚一歪,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会崴了脚脖。

在屋里走稳了,才敢出门踩泥水,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那是水与木板的摩擦声;如果发出的是“吧嗒吧嗒”的响声,则是在无水的路上行走声。

泥屐是有历史的,很少有人研究它何时出现在乡间,但文字记载里谢灵运、李白、苏东坡、叶绍翁都穿过。到了后来,泥屐就纯粹成为百姓使用的东西了。

小时候,我家也有一双泥屐,后来,虽是有了雨鞋,但一到雨天祖父还是穿泥屐,成为村子里最后一个穿泥屐的老人。祖父不在了,村子的街道也铺上了水泥,泥屐便被父亲收藏在了楼上。

小时,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祖父穿着泥屐走路的样子。祖父的脚蹬在泥屐上,神情是那样悠闲,那般从容。他“吧嗒吧嗒”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屋门,在泥水里“噗叽噗叽”地踩着,仿佛在聆听自己心灵中的某种声音。我感觉到,他穿着泥屐出门,并不是有什么事情,用村子里老人的话说,就是“显摆”。我有时琢磨着,祖父“显摆”什么呢?

祖父下世了,我也渐渐长大了,在怀念祖父时,我悄悄地攀着木楼梯上楼,翻出积满尘土的泥屐,下楼来体验祖父穿它走路的感觉——那也许是怀念祖父最好方式。参加工作后,我忽然突发奇想,再踩一次泥屐。然而,老屋翻修后,那泥屐不知身在何处了。长久不用的东西,母亲嫌占地方,总是瞒着父亲扔掉。

泥屐,与油布伞、蓑衣、油灯等生活物品一起,镌刻着那个时代独有的民生记忆。现在的人看它时,它不过是一件物体;而当我们探访着乡村的历史时,它就变成了一种生活,甚或还有情感。

油灯

油灯的历史可能更长。考古者证明,至迟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成型的灯具出现。变化着模样的物体,千古不变的生活,这就是油灯功能的无限循环,是比人的记忆更为重要的某种存在。

童年,我和祖母睡在一个土炕上。记忆里最早的油灯,就是祖母炕头的那个豁口的黑瓷碗,半碗煤油,麻绳做的灯捻,晃晃悠悠地闪光。祖母在纺线,她和纺车的影子被油灯的光照在土墙上。油碗里的捻线一寸寸短了,祖母就再续一根。我睡着了,她还在纺线,醒来了她还在摇着纺车。

土屋的墙壁,被煤油燃烧的烟雾熏成黑色。燃烧过煤油,散发出呛鼻的气味,祖母在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我黑夜的概念,就是祖母、纺车、呛鼻的煤油气息,以及她的咳嗽声。

回想着祖母纺线的情景,脑海里忽然闪出“青灯黄卷”这样的词语来。青灯,指光线青荧的油灯;黄卷,是纸张泛黄的书卷。这是过去著书人的写照,借指古人清苦勤勉的著述生活。古书,毫无疑问是在油灯下写出来的,无论《史记》还是《红楼梦》。司马迁和曹雪芹,都在油灯下耗尽了生命,借用陆游《剑南诗篇·客愁》的诗句,正是“苍颜白发入衰境,黄卷青灯空苦心。”元代叶颙的《书舍寒灯》也有如是的文字:“青灯黄卷伴更长,花落银釭午夜香。”油灯下的文字,必然带着清幽的气息。

祖辈使用过的油灯,我也有幸用过。年幼时家里常常停电,我回家做作业就点亮它。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恢复了高考,我去乾县师范读书,到了晚上学校规定的下自习时间,教室的灯就熄了,一些好学的学生就点燃自制的油灯读书写字。在墨水瓶的盖上打一个圆孔,将牙膏制成的灯芯模插到圆孔里,用布条做灯芯,里边装着的,依然是煤油。一个油灯下,会围着几个学生的脑袋。

对我来说,油灯不仅仅是一种记忆。对我未来的生活,它没有丝毫的意义,但我就是忘却不了它那微弱的光亮。它将永远是某种与人类进化有关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油灯不仅是一个遗物,一件古董,而是一种生活的记录,更是一种情感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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