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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酒师

乐 心

(一)

霜降过后,江南晚稻开镰。

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稻浪,收割机开过的地方,稻穗成片倒下,草叶飞腾起来,沾得人满头满脸。蒋建和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心里万分高兴,请个机手进场作业,机声隆隆中稻谷很快就收成。晒两个响亮的日头,加工成新米,等进入冬寒,就好开始做酒。

在土地上辛勤劳作,吃自己种的粮食,自己酿的酒,他感到自足而踏实。世间冷暖,一杯温酒足矣。

他所在的村叫马巷,是宜兴周铁的一个古村。当年岳飞在宜兴抗金平盗,军队从两三千人发展到八万多人,岳家军在宜兴留下多处遗迹。据说,马巷是岳家军屯兵养马的地方。

兵家多豪迈,马巷村的先辈是否善饮,不得而知,但蒋建和的父亲是喜欢喝酒的,而且会自己做酒,做不同寻常的酒。

做酒,对乡下农人来说,算不上一件难事,宜兴做酒的师傅不要太多!但做封缸酒是件难事,很少有人会做。

做一缸米酒,一个月就可开缸品尝,做封缸酒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一年、二年……九年、十年,这过程太长。眼见隔壁人家的孙子从婴儿出生,十年都能爬上树摘果吃了,这酒还在缸里。如果做酒卖的话,来钱太慢,急功近利的人没耐心等。现在的人恨不得一锄头,锄出个金娃娃。

所以,这地方几乎没有人做封缸酒,无论是自己吃,还是出售,等得太心焦。

蒋建和跟父亲一个脾气,要喝就要喝好酒。

何为好酒?一种酒里,同时品味出柔和刚的两种境界,才称得上好酒。他们自己做封缸酒吃,酒装在陶缸里,缸壁上可见糯米渗出来的脂膏,这样的酒喝了长精气。

蒋建和年轻时就爱喝酒,这个铁塔一样健壮的男人,现在65岁,仍然是一天两餐酒,一次四两左右。他家后门口有一条小河,河边种着一棵甜梅树,树下放着桌椅,他常常坐在树下饮酒,想吃酒,掀开陶缸上的稻草盖子,打一勺上来。

原本是做了酒自己喝,却因酒香招来客。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对他来讲太确切了。现在他家里有酒缸二十几只,大的容量装六担,小的装一担半,他以古法酿酒出名,是民间酿酒师。

(二)

太湖边肥沃的土地,孕育出优质的稻米,最适合酿好酒。马巷村靠近镇区,农户耕地少,他家四亩地的收成刚够自己吃,做酒得收一批稻。

知道他做酒,每年秋收后新谷登场,就有村民给他送糯稻来。别人秋收后种了麦子,就进入了冬闲,他却忙开了,开着农用电动车,穿过几个村庄,到一个叫中阳桥的村子里,找定点的加工作坊。

他对米质有特殊要求。通常食用的米,是去除谷壳、外皮和种皮,经过多道工序打磨的精白米,这个不适合他做封缸酒。他要的是糙头米,只去掉一层壳皮,看起来不光洁,可它所出的酒,口感醇滑细腻,营养更丰富。中阳桥这家加工点的老板,是他合作多年的老伙计,懂他的意思,能满足他对米质的特殊要求。

常常是一场大风后,冷空气来了,他开始浸米。气温5摄氏度左右最适合做酒,酵母菌喜欢江南冬季这种绵长而又不剧烈的冷。

可今年的天气反常,进入小雪节气,白天气温还有十六七摄氏度,他耐心等着,等到十二月中旬,天气预报说有一波降温,夫妻俩这时忙着摆场。稻箩、陶缸一一排开,家里米天米地。

传统做酒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浸了两天两夜的糙米,倒进木蒸桶,抬上灶头,需要很大一把力。以前,夫妻俩喊着“一二三”,屏口气就抬上去了。现在年纪大了,猛力改巧力。老蒋做了个土工具,设计了一部滑轮车,三脚马底部绑了块磨盘石,架子上面有根杠杆,按开关可升降,可推着行走。

灶房里随着滑轮车吱咯吱咯声响,沉重的木蒸桶被轻巧架上了锅。

老蒋在锅底下添了几根木柴,旺火映照着他通红的脸,蒸腾的热气涌出来,暖香飘出农家。这个冬季,他要连做三天酒,从早到晚,灶上热气蒸腾,香过去半个村庄。

对农人来说,天底下最好闻的味道是米香。

锅中的糯米蒸出了他满意的劲道,开始淋饭。滑轮车吱咯吱咯响着,轻巧地将木蒸桶推出灶间。这笨重家伙,在他手里行云流水,合理到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冷水浇下去,渗出的温水用盆接住,舀起来往米饭上浇,反复几次,调匀了整桶米饭的温度,开始拌酒药。

蚕茧般的酒曲是做酒的灵魂。这种用米粉和辣蓼草混合成的药丸,沉睡着发酵菌,在合适的温度、时机里苏醒。夫妻俩上下手配合默契,把碾碎的酒曲丸和糯米均匀地拌在一起,倒入硕大的陶缸里,双手抚平后中间挖出碗大的洞,放置酒篓头。这个竹制酒篓头好比是胎儿的心脏,他可以从此处捉摸到胎心的跳动,判断酵母菌的活跃程度。

当他放上稻草盖子,盖上棉被,意味着一场孕育开始。

有没有酒神,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做一缸好酒,影响因素太多,米质、温度、酒曲、时间,哪一步不到位,就会导致失手。

时间,有时候是食物的天敌,有时候却是食物的挚友。

无形的时间在这里是封缸酒的挚友。酵母在寂静中生长,他称之为“酒露场”,那里有无数精灵,有千军万马,他与之对话,参与调配兵力。缸料厚了,温度高,一旦“太来势了”,他得赶紧掀开棉被,打开稻草盖子,把气排出去。

古法酿酒,从浸米开始,一步步做好,容不得半点马虎。酒发酵好后抽灌到大肚子酒瓮里。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它们深入地转化、沉淀。一年、二年、六年、七年、八年,好比一个毛糙的小伙子,蓄养了成熟之气。他看着酒从豆青色、琥珀色到金黄色,如同看着婴儿长成少年青年,心头充满喜悦。

稻米酿出的黄酒,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类之一。先人独创的酒曲复式发酵法,酿成了含有二十一种氨基酸的低度酒。有这样的酒,可为生活增色,亦无惧岁月苍凉。

(三)

这地方酿酒出名的师傅有好几个,王茂村有个姓赵的师傅酿米酒,还琢磨出在米酒里放玫瑰汁,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玫瑰凝露。这好比是抒情小曲,而老蒋酿的封缸酒是绵长古曲。

镇上有个老头,自己卖酒,也会做酒,他品尝过老蒋的封缸酒后,服气地说,你做的酒真好,我做不出。

这个时候,蒋建和格外高兴。他也毫不掩饰地称赞自己的封缸酒。当他摇晃杯子的时候,杯壁围绕一圈液滴圈层,鼓起一个像眼泪一样的水滴,缓缓地沿着杯壁下滑,下滑后的形状就像是一条条粗细不等的水珠痕迹。他讲:好酒才有挂壁。

封缸酒糟吊的白酒叫糟烧酒,这种酒放上几年拿出来,挂壁持久,倒出如线,入口舌尖甘醇,舌中软绵,舌根回味无穷,乡间称之为“赛五粮液”。老蒋用糟烧酒冲缸,一般做米酒是用水冲缸。

老蒋家门口没有挂任何标识,虽然他的酿酒技艺已被列入宜兴市非遗项目。

他不着急卖酒,好姑娘搁久了会愁嫁不出去,好酒总是有人要的,吃惯他酒的人自然能摸到他家。五年酿、八年酿,最长的十年酿,他还舍不得卖钱,留着自己喝,给最懂酒的人喝。

老蒋说,一个人活着,有等待,有回味的东西,才有意思。做酒就有这点意思,所以他有劲头做。

他是个农民,做不出诗,可春耕夏种秋收冬酿,本身就是一首农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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