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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花意象的内涵探析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艺术》中谈到“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挥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作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谱’。”

《红楼梦》中的“以花喻人”,乃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源远流长、意蕴深远的艺术传统。这部写尽群芳悲欢的巨著,将人花相喻之美推向极致。曹雪芹以灵慧之笔,使花意象不仅映照红楼众女子的容貌气韵,更映现出其精神风骨与命运轨迹,形成三重渐次深入的诗意格局:从花的意象到人的形象,花与人相映成趣,彼此成全;继而以花之品格喻人之品德,将自然之美升华为灵魂之美;最终则借花落春尽暗示人世无常,勾勒出人花同命、真幻交织的凄美境界——那一刻,凋零不止是花的命运,也是美的终结与永恒的开启。

花文化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经过数千年的反展,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内涵。例如海棠花花姿潇洒,花开似锦,尤其是西府海棠,花朵繁密,色泽娇艳,形态丰腴,自古视为富丽堂皇的象征。然而海棠花期相对较短,且娇嫩易受风雨摧残。正如陈与义的“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这使得它自然而然地与春光易逝、人生短暂联系起来。菊花拒霜而开,其人格象征功能起始于屈原,陶渊明发展了其隐逸的内涵和高洁的品格,到了蒲松龄《聊斋志异》的《黄英》,孤傲的隐士形象兼容了更多的市民文化内涵。《红楼梦》中所采用的众多花意象正如上文所说包含日常生活的多个方面,但大部分意象的内涵都与其所关联的人物形象密不可分,可以说花意象是为人物塑造而服务的。

一、映衬品格

《红楼梦》中绝大多数花意象都是围绕人物而服务的,尤其在各人所创的诗词曲文中更为突出。作品与人的生活经历以及品格特征是密不可分的,从人物作品中花意象的特点可以间接折射出人物的心境和状态。

在诗词创作上宝玉所创作的诗词引用的花意象最多,且每首都能展现独特的含义。第二十三回宝玉所撰《冬夜即事》中“梅魂竹梦已三更”,将岁寒三友中象征高洁的梅、竹赋予“魂”“梦”般的虚幻,既呼应冬夜植物凋零寒冷的实景,又象征其精神追求的飘渺,对纯真世界的向往。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是诗社第一次雅集,以白海棠为题,限门、盆、魂、痕、昏韵。对于众女儿来说门是象征着隔绝闺房与外界社会的一个重要意象。宝玉的“秋容浅淡映重门”一句用的是“重门”,俞晓红教授认为“宝玉最喜在内闱厮混,对修身立业、光耀家门毫无兴趣,虽身处重重院门之中,不仅没有受困之惑,反生悠然自如之情,故而能以恬静愉悦的心境,描摹白海棠花那映照‘重门’的玉魂冰影、浅淡秋容。”笔者认为,宝玉虽喜在内闱嬉闹,但他却仍对在世俗中这重门男子不得随意自由出入的束缚感到困惑,并对自己身处富贵之家但凡事做不得主的矛盾而感到挣扎。这样的矛盾中,使宝玉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不再单单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第三十八回菊花诗中,其作《访菊》《种菊》两首。菊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隐士的含义,宝玉的“访”,是对这种远离尘嚣、淡泊名利、保持高洁人格的生活态度与生活境界的向往。《种菊》中“好知井径绝尘埃”点出居住幽僻之地是为了隔绝尘世喧闹,象征其归隐之心。种菊的过程中宝玉尤喜临霜而开的花,菊花本就傲霜、高洁常被他比作大观园的女儿们。“种菊”可以视为他在心中对美好事物,美好人性的一种呵护与培育。

黛玉所撰诗中所用的花意象虽不如宝玉多,但其所撰的有关花意象的诗是最多的,其中能够折射出其品质的有以下几首。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以洁净之态去面对死亡,这里的花象征着躯体与灵魂的纯洁,黛玉以花自喻,实则是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宣言,与贾府的浊世形成鲜明的对立。其所作的海棠诗中亦有对其人格的刻画“碾冰为土玉为盆”将冰玉作为白海棠的生存环境,喻其纯净无垢,不染世尘。这种非人间的栽培方式映衬了黛玉自我精神的高度纯洁。“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进一步借梨花之洁白和梅花之魂魄表现其高洁与孤傲。其后的咏菊诗中“临霜写”“对月吟”将其孤傲的气质跃然纸上,《问菊》中通过句句逼问将孤傲士子之气的黛玉与菊花的隐逸结合的恰到好处,她通过菊花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共鸣。

相对于黛玉,宝钗的性格体现还出现在除自己以外别人为其创作的诗句中。第十七回贾政为测宝玉才情,宝玉为宝钗的住所蘅芜苑所撰一联“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荼蘼是蔷薇科植物,花期在春末夏初,正如宋代王淇所述“开到荼蘼花事了”。正因为独特的花期荼蘼被赋予了韶华易逝的韵味。但同时荼蘼以其洁白、宁静的特质也象征一种超然、淡泊、随遇而安的状态,结合诗句中的“睡足”可以感受到其不为外物所扰、随分从时的处世态度。同样“睡足荼蘼”暗示着她能够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保持“梦也香”般的平静。其所撰之诗对其性格的映衬则集中体现在以下几首。“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这里宝钗因“珍重芳姿”而“掩门”是其恪守闺范、克制情感需求,从不释放内心欲望的象征,与“自携手瓮”时的款步之姿、“不语婷婷”的含蓄矜持浑然一体,表现出豪门闺秀端庄冷凝之态。其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与其灵魂冷漠却处处得人好感的性格特点也相契合。[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M]北京出版社1984,278.]

二、隐喻命运

花意象的应用在丰富和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在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并对人物的命运走向给予一定的预告。小说中无论是诗词中的花意象,抑或是各人物所居住环境中的花意象多采用了谶语式的写作手法,对小说主旨的呈现有重要的象征隐喻作用。

黛玉所居潇湘馆的花意象以水仙与梨花为主有其独特的隐喻含义。第五十二回,林黛玉的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水仙别名“凌波仙子”,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曾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其踏水而行的姿态暗合黛玉“世外仙姝”的绛珠仙草身份。水仙花又形如杯盏,似盛泪之器,呼应黛玉“还泪”宿命。宋人杨万里曾咏水仙“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更强化其离尘绝俗、依水而生的特质,恰似黛玉寄居贾府“风刀霜剑”中的飘零感。当然,相较于其居住环境中花意象的隐喻,其所作诗词中则更能充分反映其命运的走向。

《葬花吟》是黛玉第一首写出来的长诗,第二十七回回前脂砚有批“《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作者以此词做为诸艳归源之小引,可见此诗对人物命运的隐喻不单单是黛玉一人。这一点在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中也有证明,“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结合众钗的结局,我们可以感受到这首诗中许多处用谶的地方,如“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对应的落花的生命周期由盛放到凋零再到湮灭,这与黛玉的“还泪”命运由绛珠仙草到人间历劫,再到泪尽而亡形成同构。花瓣飘坠的物理轨迹,暗喻生命在无常中的不可控性。“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句话是对众女儿命运的暗示,红楼诸芳恰似漫天飞花,各自零落,她们的悲剧除却自身和“护花使者”的宝玉怜惜之外,又有谁过问呢。

除却众人所作的具体诗中花意象的暗示寓意之外,在第六十三回众女儿所抽的花签及其签词中对其命运的隐喻则更加直观。宝钗所抽牡丹签的诗句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罗隐的《牡丹花》。诗的末联是“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这里韩弘借指宝玉,宝钗也就像被韩弘所弃的牡丹般,“辜负秾华”寂寞的了却此身。探春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中,“红杏倚云”隐喻身处极高贵显赫的位置,这与探春最终远嫁海外成为王妃的命运相呼应。这首诗出自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后一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以花在“江上”点出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的场景。李纨的“霜晓寒姿”四字将其青春丧偶,在贾府这个复杂环境中保持操守,恰如梅花本自处幽独的生存状态展现的淋漓尽致。麝月抽到“开到荼蘼花事了”时,宝玉的反应是“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据脂评,袭人出嫁后,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那么,“花事了”三字就义带双关:它既是“诸芳尽”的意思,又是说:花袭人之事已经“了”了——她嫁人了。而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则是隐脂评所说的宝玉弃宝钗、麝月撒手而去。紧接着香菱的“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宋代朱淑贞的《落花》,下一句是“妒花风霜便相催”。香菱得到的看似是一句喜庆话,但这其实是作者的“狡狯”。从后一句可以直观的看出向花“催”命的“风雨”是隐喻有“妒病”的夏金桂。作者很喜欢暗中透露人物的命运,但常不让人一眼看穿。比如斗草一节,香菱解释“夫妻蕙”说:“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别人就反问她:“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如若不结合香菱的结局,怎能想到作者是在暗示“夫妻”将成为“仇人”呢?

结合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清楚的发现作者在使用花意象的同时,不仅将花与人物本身的性格品质相联系,还考虑到了情节走向以及人物命运的趋势。通过花意象的层层叠加、渲染,利用隐喻、象征等手法将大观园的众人刻画的惟妙惟肖。

三、反映生活

小说中的花意象,除了以对应的方式出现在服务对象的诗词或居住环境外,还有许多花是以吃食和装饰品等形式出现的。这些花被赋予了典雅高贵等诸多美好涵义,并以花卉造型、图案纹样等形式作为起居器物、穿着服饰的装饰,点缀着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琳琅满目的花意象既描摹出小说人物的精雅生活,也反映了清代中期的富贵阶层的审美倾向。这些花意象大多集中出现在小说人物的衣食住行中,集中描写与分散描写相结合,使得小说花意象的描写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红楼梦》第三回对凤姐的出场就进行了多重花纹图案的装饰,原文这样写道“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梢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除此之外,人物的日常用品中也有花纹图案进行装饰,如第三回王夫人住所的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第四十回凤姐布置宴席时的海棠式、梅花式的雕漆几,榻上铺的蓉簟;第四十一回妙玉所用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等都彰显了花无论是观赏还是装饰都在当时富贵人家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之一。

正如段江丽所言:“纷繁的花意象不仅是众女儿乃至人类悲剧命运的象征,还具有与人物比德的意义。在传统比德的观中,花意象既具有塑造人物的作用又具有评价人物的作用。《红楼梦》中的“花”,早已超越了自然物的范畴,成为一把解读书中人物命运、家族兴衰、社会本质的钥匙。它以其丰富的象征性和深刻的悲剧意蕴,将生活的美好、脆弱、无常及其内在的矛盾与哲思,展现得淋漓尽致,构成了这部伟大作品不朽艺术魅力的重要基石。花的每一次绽放与飘零,都是对生活本身最深沉的回响。

作者:李松龄  韩伟表 

作者单位:浙江海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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