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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李老师”

周水欣

婆太太最爱说的口头语是——我到现在都记得。这话有分量。因为她现在八十岁了,记得的事都是人生大事。其中一件,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子,改变她一生的恩师。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梳着短头发,脸瘦瘦的,戴着那时候少见的铁丝框眼镜,眼睛亮亮的。穿一件灰蓝色的布旗袍,靠近肩膀的扣眼上,总簪着几朵白兰花,走过来,香香的。”婆太太说得很投入,仿佛那李姓女老师就在她眼前,亭亭玉立。

上个世纪40年代,婆太太出生在扬州乡下杨家庙一户普通人家,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有一天,邻居家的媳妇从上海回来,说起大上海的繁华,婆太太的父母就动了心思。他们央求邻家媳妇给家里女孩说个娃娃亲,带到上海去,至少能有口饭吃。邻家媳妇一口答应下来,于是,瘦伶伶的小女娃——当时11岁的婆太太被带去上海,给邻居媳妇的邻居家的大儿子做童养媳。

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婆太太的父母亲就这样相信了一个“邻居媳妇”,这个女子就刚好有个“邻居”,家里有个儿子想要找个童养媳……这其间的情理与逻辑,都已经不可追溯,却决定了一个小女子的命运。懵懵懂懂的婆太太跟着一个陌生女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隐约感觉到,这家人也不宽裕,住宅拥挤逼仄,晚上她只能在厨房打个地铺。而11岁的她,却要干很多家务,新的姆妈与爸爸对她很严厉。邻居媳妇跟她说,那个她叫“大哥”的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而这个“大哥”根本不拿正眼看她——他是住校的,平时很少在家。

然而有一天,家里大人居然要送她去上学。后来她知道,这是“大哥”的要求,因为他将来绝不会娶一个文盲。学校,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乡下小姑娘来说真是新奇又美好。她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很有眼力见儿,每天早早来打扫卫生、擦黑板、打水,放学后还帮着老师捧作业、拎包。她由衷地喜欢学校,喜欢学习。

班主任姓李,是位年轻的女子。她留着一头黑亮黑亮的短头发,当年女子大都是脑后一个髻,干净利落的短发不多见。她眼神锐利,声音清亮。“对我可好了。”婆太太说,“我没钱买作业本、铅笔什么的,老师就送给我。”

婆太太说,上了一阵学之后,家务做得少了,大人就不想让她上学了。有一阵子,她没去学校,李老师就来家访。她在小小的厨房烧水,老师在堂屋里跟她的上海姆妈说话,具体说什么她不太懂,只知道老师讲上海话,语速很快,情绪有点激动,姆妈就说,要跟父亲再商量一下。是她去送老师的。老师还是穿着干净笔挺的灰蓝布旗袍,碎发别在耳朵后。到弄堂口,回过头对她温和一笑,说,“回去吧。明天要来上学。”

就这样,她跟着李老师的班,上了三年学。她不知道多少次跟家里保证,做好早饭才上学,晚上也做好家务才学习。这些辛苦,她心甘情愿,为了第二天可以去学校,与同学们一起,与李老师一起。谁知道,14岁那年,她得了肺结核,当时的“不治之症”。家人发现她得了痨病,很快找到带她来的邻居媳妇,让她把小姑娘送回扬州去——不要这个童养媳了。

她在那个家躺了一段时间,李老师还来家访,宽慰她说,现在这个病是可以治疗的,老师来想想办法。然而,婆太太很快就被送回扬州了。“没来得及跟李老师告别。”现在说起来,她还是很难过的样子。

回到乡下,她整日躺在西窗下一张竹榻上,脸烧得通红。忽然有一天,从上海寄来一个包裹,写着她的名字。家人疑惑地打开来,里面是一盒药,叫“雷米封”,还有一封信。“是李老师写给我的信。”婆太太说。李老师从她上海的那个家里,打听到她的地址,买了当年治疗肺结核的最新药物寄给她,鼓励她要战胜病魔,而且无论在哪里,病好了都要继续上学。每次信里的最后两句话,都说“只有好好念书,才会有更好的生活”。

这种治疗肺结核的药,当年是才出现的新型药品,并不好买,听人说要去我国香港地区或者国外买。这宝贵的救命药,每个月都从上海寄到扬州来,持续了一年。婆太太的肺结核奇迹般地好了!当年在杨家庙,这也是件奇事,因为当地从没有人得了肺结核后能好起来。这个病,大家都称之为“痨病”,整日咳嗽,逐渐消瘦,慢慢等死,可是婆太太居然康复了。听回来探亲的邻居媳妇说,李老师后来又到上海那家人的家里去看她,听说她被送回乡下,又气又急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婆太太听了,蒙着被子哭了好久。

病愈后的婆太太,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继续上学。家里没有钱,她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跑到远亲家里去借钱。她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地求学,直到考上了师范专科学校。上师范学校不收钱,国家还给补贴。但她念师范不是为了这些,她只是想当老师,想与李老师更近一些,想做李老师那样的老师。

时光荏苒,婆太太师范毕业,先当了幼儿园老师,后又当小学老师。她脾气特别柔和,对待学生有无尽的耐心,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她一直记得李老师,很想去上海找她,感谢她。托人百般打听,了解到李老师结婚后就随夫家搬离了,就此失去了联系。80岁的婆太太,历经半个世纪后,说起这些,眼里仍是湿润的。

一生辛勤育桃李,到现在,还经常会有白发苍苍的学生来看望婆太太。教师节的时候,大束大束的鲜花快递到家里。婆太太有时捧着鲜花,自言自语,“我也想给李老师送花啊。”这时候的婆太太,仿佛还是那个11岁的小女孩。望着她,似乎能看见那个照亮了她一生的年轻的李老师,穿越时空,正微微笑着,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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