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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石先生

乐 心 

瘦石先生是一本厚重的书,如果你读懂了他,也就懂得,什么叫家国情怀,什么叫树高千尺连着根。

先生艺德画品为世人敬仰,而家乡人最感念他的,是厚道、有情、谦卑。

活在人心中的样子,往往不是高坐云端,而是平常平易中细小的动人之处。

(一)

尹瘦石先生的老家在周铁镇东街,父亲叫尹荫琪,因他身形块头大,当地人都叫他尹大魁。又因为他当过居民代表,好多人尊称他为尹代表。至于他的本名,反倒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小时候常跟母亲去尹家,母亲是东街居民小组长,跟尹代表走得很近。另外,镇上的居民每个月凭购米证领取粮票,我们这个片区领粮票的地点,有一个就在尹大魁家。每个月二十五号,由粮管所的工作人员集中发放粮票,大人没空去的话,会派小孩到尹大魁家领取。

我最初知道尹瘦石先生,是听尹代表跟我母亲攀谈,当时他吃的中药丸,是大儿子瘦石从北京寄来的。那个中药丸外面包裹着一层蜡,装在大栗样的黑壳子里。壳子口子上有螺纹,可旋动开关。我很喜欢这个黑壳子,尹代表就把药丸拿出来,空壳子给我玩。我至今记得这个细节。

有趣的是,老街坊锡芬妹妹前几天跟我说,她小时候曾经跟外婆去尹家察访。当时,有人将瘦石先生的弟弟安石,介绍给她表阿姨,外婆和表阿姨的母亲有一天吃过晚饭,特意到尹家去坐坐。尹父和安石都不在家,只有安石娘,也就是瘦石先生的后母在家。锡芬的外婆是个会做主的厉害人,出了尹家门就说:不灵,人家太小气,上门去,糖都没拿一粒出来给小孩吃吃。

锡芬说完这件趣事,我忍不住哈哈笑:你外婆眼神不灵,不会看人家。

锡芬听了我的话也笑了。事实上,外婆因为患白内障,街坊们都叫她瞎婆婆。锡芬长大后,每每想到表阿姨生活曲折多磨难,就会觉得外婆偏见,因为一粒糖,坏了一门好亲事。不然,跟尹家结亲,多好呢。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尹家当时比较落魄,瘦石先生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农场改造几年,此时虽已回北京画院,但右派帽子估计还没摘。安石在乡下插队当农民,安石娘在门口摆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和糖果,补贴家用。这样的家境被锡芬外婆嫌弃,也属正常。老妇人只关心柴米油盐过日子,不会看到有文化的人家就是不一样。比如,家境落魄中,尹父还热心公益事,在镇上北街图书馆义务当管理员。安石下乡务农,依然有梦想,后来考上大学。

周铁镇上的人,当时只知道瘦石先生是有名的书画家,至于多有名,并不清楚。

先生十八岁离开家乡,早年间投身抗日救亡运动,辗转桂林、重庆、内蒙古等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机会回到阔别十几年的家乡。之后,他又历经运动,下放黑龙江农场劳动。当时因为信息闭塞,他的消息传回来的不多。

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北京文联、中国文联担任要职,家乡关于他的美谈多了起来。说得最多的,是当年他与柳亚子先生在重庆联合举办“柳诗尹画”,有幸为毛泽东主席画肖像,并得到主席为画展题签。

乡人们谈论到瘦石先生,总是很亲切。这么有名的大人物,回来一点架子都没有,是个厚道讲情义的人。

(二)

我年少时,路过北街冯俊昇家,多次停下来,看他店堂里挂的《奔马图》。简陋的店堂,因这匹马有了华彩。这幅画是瘦石先生赠送给冯俊昇的,他们是发小。

冯家旧时开布店,家境比较富有。后来落难,生活黯淡,冯俊昇摆个小摊头,卖铅笔、橡皮、练习本之类的杂货。瘦石先生非常念故友,以画相赠。这让人对冯俊昇另眼相看,走过他家门口总会驻足观望。

东街的杨寿春,过去在镇上煤球店里做煤球,脸面总是黑乎乎的。听人家说,当年寿春跟尹瘦石一道离开家乡,在贵阳谋到文书一职,因受了精神刺激回乡。我小时候听了半信半疑,难以将寿春与瘦石先生联系起来。后来,寿春在贫病交困中死去,他的儿子顺清跟邻居们说,准备到北京去找尹瘦石先生。街坊们不信,都笑他,尹老是有影响力的书画家,岂是你能见到的?可是后来大家都信了,还当佳话传。

顺清当时穷得连路费都没有,向别人借了一千块钱,贸然到北京。瘦石先生不忘当年与寿春的情谊,接待顺清,送给他一幅《奔马图》,上书顺清贤侄。得知顺清喜欢画画刻印章,还送了他一盒印泥、十二枚寿山石图章。

先生的厚道温暖了贫贱卑微的人。

南街有个叫沙凤寰的人,过去跟瘦石先生家是前后邻居。

沙家兄妹凤骞、凤寰、娓娟,学名叫沙蕾、沙恒、沙慈。瘦石先生跟沙恒、沙慈走得很近。沙慈活泼开朗,长得非常漂亮,瘦石先生很喜欢这位邻家妹妹。但是,所有的美好在日本铁蹄踏入江南时,如影破灭。国家存亡到了危急关头,不愿做亡国奴的瘦石先生离开家乡,沿长江艰苦跋涉,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最后抵达武汉,参加抗日义勇军。

而此时,沙家大哥沙蕾已是有影响力的诗人,他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发起人之一,出版《回教大众》半月刊,任主编兼社长,宣传穆斯林大众的抗日救国活动。武汉沦陷后,他到重庆担任“国民精神总动员会”设计委员。弟弟沙恒报考了中央军校广西分校,随后参加武装抗日。

抗战胜利后,凤寰不愿打内战,离开部队回到周铁。因为家里良田多,他被划为“地主”成分,加上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少校,境遇可想而知,很多年里接受监督劳动。

已是名人的瘦石先生回家乡,总会找凤寰叙旧,青春的火焰不再,友谊却如温暖的柴炭。他也没有忘记沙慈,有次出访加拿大,还特意去看望定居在那里的邻家小妹。老邻居几十年没见面格外激动,因司机开车认错了路,到约定的地方时,天色已晚,瘦石先生端详了沙慈好一会,亲切地说:娓娟,你还这么漂亮。

在异国他乡还能见到年少时的邻家哥哥,沙慈很欣喜,过后写信给在周铁的哥哥凤寰,讲了见面细节。

(三)

1994年,瘦石先生将自己的主要作品及珍藏的书画文物无偿捐献给家乡。一百四十多件(套)珍品中,有他本人各个时期的作品,还有书画大家的真迹,黄宾虹的山水、何香凝的墨梅、徐悲鸿的奔马,潘天寿、熊佛西、唐云等人的画作,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郭沫若、叶圣陶、丰子恺、沙孟海等人的书法。

有次他站在《铁骨霜蹄看绝尘》作品前,跟当时的周铁镇文化站站长闵定一说,在香港展出时,有人出高价要留下此画,他没有答应。

可见家乡在瘦石先生心中有多重。

周铁建尹瘦石艺术馆,赵朴初先生题写了馆名,端木蕻良撰写馆记,黄苗子篆额,金石大家陈复澄书碑,这一切,都源于瘦石先生良好的艺德画品。

他对家乡的深情令人感动,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最后骨灰撒向太湖。

1998年4月,瘦石先生去世,家人遵照他的遗愿,将其骨灰送回家乡,投入太湖母亲的怀抱。

离家六十多年,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一个名叫家乡的地方,那是他一世的念想。

那年,骨灰撒入太湖后,盒子就埋在周铁尹艺馆附近的亭子边。后来,尹艺馆书画藏品由市里接收,宜兴市美术馆建了先生雕像,家人想把骨灰盒安放在雕像座基中。搬迁时,尹夫人吕秀芳掏出一个锦盒,里面珍藏着先生以前掉落的两颗牙齿,她想放进骨灰盒内。当时,在场帮忙的两个乡民缩手了。闵定一对瘦石先生很敬重,他没有顾忌太多,上去帮着打开了骨灰盒。他看见里面有先生用过的四样物品:一副眼镜,一支毛笔,一枚印章,一块紫绛色小石头。睹物思人,他像跟自己的老父亲一样说话:尹老,市里的尹艺馆环境好,更适合书画珍品的保管珍藏,现在我带您随书画一起去吧。

说着,他将先生的牙齿放进盒内,抱着骨灰盒上车。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双手紧紧护着骨灰盒。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闵定一跟我谈起瘦石先生,依然满怀敬意,过去的细节蓦然放亮。先生亲和随意,比如,喜欢喝酒,但不一定要茅台,人投缘的话,泸州老窖也喝得乐悠悠。他也不要地方领导作陪,老乡家烧菜粥、烤韭菜饼、包馄饨,他视为最隆重的招待。有时候,酒喝得高兴了,他会讲笑话,惹得别人哈哈笑,而他自己一点都不笑。

我忽然觉得,活在人心中的,往往不是一个人高坐云端的样子,而是平常平易中细小的动人之处。

这样的乡贤总让人难忘。以前先生回乡,都是住在周铁银燕宾馆,在迎来送往中,这家宾馆的主人胡燕萍与尹老夫妇结下深情,瘦石先生去世二十多年,胡燕萍年年清明都会带上鲜花祭扫他,如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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