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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的路

北 乔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在河对岸注视许久,然后才走过村口的桥,进入村庄内部。离开时,我又在河对岸注视许久。渐渐,这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仪式。

故乡在江苏东台三仓乡,一座装满我童年故事的村庄。我三岁时,家从沟边搬到河边,后来这座老屋又卖给了乡亲。人家买的其实是宅基地,所以没多久就拆了旧房盖了新房,只有我现在存着的一把铜锁,是属于老屋的。有时,我会把玩这涂抹了岁月光泽的铜锁,但从没有用钥匙打开过。

现在,村口的桥还在,河水依旧潺潺。桥短了,因为我比童年时视野开阔了;河窄了,仿佛像人一样老去。村里的路硬化了,可我走起来有些磕磕绊绊,太多的岁月风尘缠住了我。

这座村庄有过许多名字,比如建胜、朱万、新舍,有段时间,我把乡亲们口中的“朱湾”嵌入了我的文学作品中;后来,又将我爷爷故事里的“朱家湾”当作我小说里的叙述地。以方言唤“朱家湾”,亲切得像我爷爷的讲述口气。

走在村子里,我的童年会为我指引方位,激活那些过往和想象。站在一片庄稼里,我想起这里曾是一条小沟,沟里的水很浅,有一年夏天,我用竹篮子很容易地搂住一条条比我腿还长的鲤鱼。我光着身子抱着鱼欢快地回家,却把篮子扔在一边。水乡之地,鱼随处可遇,河水漫过河堤,鱼会像孩子一样在村里蹦跳;天气闷热时,鱼会自己跳上岸,跳动在人们的脚边。鱼一点也不稀罕,倒是那篮子金贵着呢。不用说,我挨了一顿揍。

我那时很调皮,但对村庄充满了敬畏。某间老屋里,一棵老树后,甚至一片叶子的阴影里,都有我无法看清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出奇地爱动,只要没睡着,就没有闲下的时候,尤其在夜晚,乡村的夜晚,似乎才是乡村的真实。我曾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乡村夜》,大概是讲一个名叫柴根的小男孩,某天夜里迷路了,先后遇见了早已故去的祖爷爷、爷爷,后来被出来寻他的奶奶接回家。这是有关迷失的故事。写完这篇小说的数年后,我又一次走在村庄的夜晚,我和村庄都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不需要睁开眼睛,我和我的呼吸一起化作会走动的一片夜,心里一下子透亮——熟悉的朱家湾又回来了。

小时候,我干过许多农活,比如插秧,割麦,担水。想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犁地。牛在前,犁在中间,人在后,鞭子在空中挥舞,大人或高或低地吆喝。这不单是劳动场景,也是人生的某种隐喻。我喜欢归喜欢,但没人会让一个没有犁把高的孩子犁地,我也没有这份勇气。我怕老牛的腿,怕那闪闪发亮的犁尖。好吧,那就看大人犁地。最初,我爱看大人手中挥动的鞭子,爱看犁把上青筋直突的手和胳膊。后来,我只盯着犁尖和向两边翻开的泥土。我没想到大地会疼,只觉得犁尖一直在笑,和我一样咧着嘴笑。多年后,我想起了这样的画面,耳边便有了爷爷的话,“村子在地里,人啊,也在地里,地上的人和东西,本来就属于地里,只不过被翻出来晾一会儿罢了。”

我知道,故乡其实是回不去的地方,四通八达的路,反而让我心生惶惑。想来,只有文学可以助力我们回家,那遥远缥缈但毕竟坚实于心的家。词语能够擦去无处不在的锈蚀,照亮返乡的路。村庄、生活以及我们的内心,将会如孩子的眼睛一样透彻和灵动。那么,沉睡的或苏醒的我们,总能回到心想的故乡。这时候的故乡,或许不在眼前,但一定是我们血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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