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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

徐高

小黑是我7岁那年从姑母家用一块手帕包着拎回家的。当时它刚满月,通体乌黑,仅有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上方各有一块黄豆粒大小的黄毛。奶奶说这样的狗农村俗称“四眼狗”,能辟邪。在小锅屋履行完“拜灶”仪式后,小黑算是正式落户。

其实落不落户对小黑来说倒也无妨,起初的日子里它总是刻骨铭心地思念它的母亲。对于在草堆根给它搭建的小窝视而不见,白天还能在太阳底下酣睡一会。到了晚上就哼哼唧唧,只要一碰到人的手指立刻伸出猩红的小舌头做吮吸状;为此没少遭到训斥。渐渐地小黑适应了新的环境,开始不拒绝小瓦罐里家人吃剩下的饭;白天高兴的时候也能在太阳底下打几个滚,偶尔还会与家里的小花猫打斗上一会。它的圆滚滚黑线团一般笨拙的身躯经常被小花猫敏捷矫健地掀翻在地。但小黑对胜败一点也不在意,直至累了才一拽一拽地踱回小窝里蜷成一团呼呼大睡。

那时候的农村生活贫瘠而困苦,包产到户时我们家分到了一头十二三岁的老水牛。夏日一个周末的晚上,父亲起夜时发现拴在老榆树下的老水牛不见了,仅剩半截拴牛绳在树根。一头牛当时能卖四五百元,于那年代可是一笔巨款。家人惊慌起来,快速分头沿着老屋周围的乡间小路追寻。小黑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时而蹿到我前面十来米的地方翘起后腿撒泡尿,时而在我身后用鼻子在地面上嗅。当时小路左边是一条乡界河,右边是一人多高连片的玉米地。时天空一轮残月高悬,偶有蝉鸣外旷野中一片沉寂,只有十三四岁的我越走越紧张,河对边坟茔地里新葬坟上的白幡异常刺眼,边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上下闪烁。我想起了“蝉声断续悲残月,萤焰高低照暮空”的诗句;此时一只不知名的鸟突然受了惊吓,“嘎”的一声冲天而起。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咚咚直跳。慌忙叫小黑,就听到玉米地里沙沙作响,小黑很快钻了出来。可能看出主人的紧张恐惧,小黑在我的手上舔了舔,又准备再次钻进玉米地时被我大声喝止住了。小黑很委屈地看着我然后朝我汪汪叫两声再次准备钻玉米地像要寻找什么,我意识到可能有新情况,便不再犹豫尾随小黑。小黑依旧边走边撒尿边用鼻子闻。在这阒无人迹的夜晚,一人一狗踉踉跄跄在玉米地里穿行;就在我大汗淋漓感觉要支撑不住时突然感觉一阵清凉,抬头一看我们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钻出了玉米地,对面有几间轮廓模糊的房屋突显。仔细看才发现是生产队的老队部。小黑完成任务似的朝我欢快地叫两声;飞也似的向已经废弃的社场奔去,循迹而至,我家老水牛正悠闲地趴在牛屋前面追忆往昔。

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全家住在三间南北方向的“丁头屋”里,丁头屋低矮且潮湿;两扇高低悬殊的板门冬天挡不了呼啸的寒风,夏季罩不住鱼贯而入的蚊蝇。但在小黑的心里,这里就是它要捍卫佑护的宫殿;无论寒暑,吃饭时小黑从来不进屋,只是远远地趴在大场上看着主人们。三十多年前的冬天异常寒冷,一个雪虐风饕的冬夜,躺在被窝里的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次日冰凝雪积,这时才发现小黑竟然在雪地里睡了一夜,全家人心疼不已。由于年久失修,全土结构的小锅屋里经常有蛇和老鼠出没,小黑除不时地活捉老鼠外,一次竟把手腕粗的一条赤练蛇咬死在墙角,令人惊叹;神奇还远不止这些,当时70多岁的奶奶常常忘事,一次做饭在锅塘里火还没熄的情况下出去找东西,未烧尽的柴草掉下来引燃了柴火;发现异常的小黑疾驰如电飞奔到田里,向正在干活的父母不停地吠叫,因扑救及时,一场火灾被消灭在萌芽状态。

差点引起邻里纠纷的事发生在一个炎热晴朗的夏日午后,正在午睡的我与家人突然听到小黑狂吠与鸭子惊恐的“嘎嘎”声,起来一看麦场上鸭毛狼藉,四五只脖子正在流血的鸭子躺在小麦上抽搐,旋即便蹬腿死了。小黑正呈捕扑状朝河里吼叫,近前见到十几只鸭子正在河面上扑腾翅膀仓皇逃窜。原来是河对面人家散养的鸭子,趁着我们家人午睡时间,偷吃晒在大场上的麦子,一直对看家护院恪尽职守的小黑见家里遭到突袭。在没有获得主人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以“犯我疆土、虽远必诛”的使命感对不速之客痛下杀手。此事尽管最后没有引起邻里纠纷,小黑终因护卫过当被狠狠教训一顿。憋屈的小黑怯怯地趴在窝里一个晚上。第二天见到主人又是一副摇头摆尾、欢天喜地的样子。

小黑第四天没有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毋庸置疑地承认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小黑走丢了。小黑是尾随去食品站卖猪的父母亲走失的;一年来,小黑与家里豢养的黑猪情感甚笃,常常趁黑猪睡觉时去偷吃槽里的猪食。黑猪起初还哼哼着以示抗议,之后便是默许,再后来猪狗竟然成了敦亲睦邻。偶尔小黑与黑猪还会在猪圈里表演一场令人捧腹的“全武行”。小黑是亲眼看见黑猪号叫着被绑在手推车上的;于是便悄悄尾随父母的脚步一路跟到街上,在车水马龙的集市上小黑走丢了。全家人都怅然若失。想起十年来小黑对主人的忠诚护卫,全家人黯然伤神、倍感失落。

就在全家人渐渐淡忘小黑的时候,一个冬日的早晨小黑回来了,先是站在河对面,朝着老屋的方向吠叫。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出来,小黑先用舌头舔了舔冰冷的河水而后从容不惧地跳到河里奋力狗刨,仅鼻孔在河面上呼吸,上岸后抑制不住兴奋,快速将身上水抖了抖便朝每个家人身上纵,喉咙里呜呜有声似在诉说自己的半月历险记。十几天未见,小黑明显瘦了,肋骨根根凸出,身上伤痕累累;惟有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荡漾着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无人知晓小黑流浪历程中克服的千难万险甚至是九死一生;凭借对主人不二的忠贞和对老屋深沉的眷恋,小黑终于与我们团聚了。

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当我上高二的时候小黑老了,先前缎子般乌黑发亮的毛发渐渐失去了光泽,行动也迟缓起来;但对主人仍一如既往、敬事如仪。但有时在窝里一睡就是一天,连饭也不吃。主人呼唤时它竭力站起但很快就跌坐下去,只有尾巴无力地摇摆着以示敬意,眼神里满是无奈与愧疚。终于在一个萧瑟凄然的深秋下午,父亲在老屋后边河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失踪两天的小黑的遗体;这棵柳树正是上、放学时小黑迎、送我的地方,从小学到高中十几年里,小黑与我无数次在老柳树下品味相逢的喜悦和分别的忧伤。我想预知大限将至的小黑选择在柳树下离世肯定是害怕主人伤心,其次是与我心照不宣的约定;柳树下分别、柳树下重逢!古人惜别时有折柳相送的习俗,我想小黑前世一定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与我们有未了之缘才来践约的。佛经有云“乃至无老死,也无老死尽”;于此,我坚信小黑一定还活着,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与之相生相伴的还有聪明、善良、忠诚和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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