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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壤歌

[南京]赵梓淳

连日来南京和雨缠缠绵绵,云的心思捉摸不透。坑洼的砖地上半湿半干,莽莽撞撞一脚下去,还能溅起细小的水花。想起来倒是许久不曾踩泥地,泥地到处都有,但还是老家的有韧劲,软而不黏的特别些。

可一年一年算起来,大概只有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曾经在老家住过十天半个月。然而这些零碎记忆居然清晰地留了下来,又时不时地露面。

邻居里有养一大群咯咯叫的母鸡的老奶奶,我记得曾去棚子里看过——现在竟忘了她的姓名了。但我还有开脱的理由:我所见的村民顶多相互称姓或家中排行,他们的记忆与灵敏只在田地上显现。当外婆向我介绍东边的人家时,她说:“他们家的地是竹林后面那一块,你见过的。”

真是奇怪而又新鲜,土地竟也变成名片一张。

但是我时时藏掖这种新奇的感觉。因为他们叫我“小姐”,其实并非恶意,只是觉得我不在农村长大,是城里人了。邻居们往往笑嘻嘻地对外婆说:“呀,你们家小姐回来了。”而我总觉得那是叹息:“瞧,她就不是这里人,不是自己人。”于是我偏黏在外婆后面去田地里松土或是挖花生,手上的铁锹舞得起劲,心里暗暗想:谁才是小姐了,我做活一样不比谁要差。

但是大人终究有他们自己的事,终于没有人来和我讲话玩笑。热浪翻滚的夏天正午,外公去外面吃酒,外婆掩门在小憩,我百无聊赖地翻妈妈中学时的书。《射雕英雄传》的书页泛黄,碰到手会痒,就不爱看了。其他写什么欧得摩尼达斯的书,我嫌他名字拖沓记不住,也放到一边。世界好像一下子空荡荡。天气一热,所有的声音蒸得干干净净,只有蝉的聒噪天外飞来一样。各样的心思绞成一团,我只觉得闷,于是偷偷上到屋顶的台子去玩。平时家人都不让我上去,大黑狗也从那上面掉下来摔断过腿,一走到台阶旁就呜呜地叫。但是我想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从上面摔下来,我也不会像大黑狗那样怂包。

所以我在台子上躺成一个大字。过去这台子上晒过花生玉米和入药的蜈蚣,我和它们是一起的。石灰地的突起扎得人很舒服,太阳快要把我灼化。台子上果然是火辣辣的烫,但我不想睁开眼。世界就此静止了该多好,我在这里感觉到时间,又感觉不到它的度量。我闭着眼睛,然而知道后边是方块的田野和菜叶,前边是少流动的小河沟。没有人在这片天地里走动,他们都在困倦当中。我想到过去的事和将来的事,可是我想要现在!我不要外公外婆牵我的手,拉到屋里坐着,看桌上搁着的机械钟,看它的指针把白日掀开彩云拨走。

后来看见朱天心写《击壤歌》,自然是青春活泼的少女心思,但总觉得写得太窄太挤太小。然而等到真正提笔的时候,兜兜转转竟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最后索性写我和泥土相近的唯一一点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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