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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妮

谢长福

高家母子和我家是邻居,高妈跟我妈好,非要叫我喊她姨妈,我偏不,她那张老鸹子嘴整天嘀嘀啵啵总在讲人家的坏话,好像全世界除了她都是坏人;谁要是惹毛了她,她能一蹦三尺高,拍着屁股骂你三天三夜。她儿子高贵恰恰相反,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不过他跟我好,他会折纸飞机、纸舢板、纸鹤给我玩,还会带我去鱼。

高贵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农机厂当保管员。人挺好的,本本分分,就是二十七八了找不到对象。不怪他,而是他家那个老鸹子妈,谁受得了?

这阵子老鸹子天天来我家,开口闭口不离“春妮”,我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这回你这张嘴上要积点德,春妮才十八,还没玩好呢,你别像骂高贵那样,一口一个‘挡炮子’、一口一个‘挨炮铳’的,温柔点,就拿她当个女儿待。”高妈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了。

秋分那天,高贵结婚了,很热闹,高妈交给我一个任务,守住新房门,我不发话谁也不让进,说完随手给我两包董糖。这事简单,我搬来一条板凳顶住门,骑在上面吃董糖。对面坐着叫春妮的新娘子头上盖着红布,她说话了:“小弟弟,能不能给俺吃点,俺都快饿死了。”我说:“不行的,高妈说了,新娘子要‘克食’,不然晚上高哥打不过你。”她只说了句“坏东西”就没再作声了。

春妮的到来给高家带来了高涨的人气,过去死气沉沉的高家一下子热火朝天起来。这里的规矩,“新房一月无大小”,男女老少都可以来玩,即便说了些出格的话也不兴翻脸的。毫无疑问,人家都是冲着长相漂亮、性格开朗的春妮来的,木讷呆板的高贵什么都不是。对门的范裁缝还把胡琴带来拉,堂弟高木匠吹笛子,还一口一个嫂子喊得亲亲热热,春妮答应得蹦脆。人家把他俩往一起推,叫他们叔嫂俩亲一口。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春妮应对自如。唱歌可以,人家叫他俩合唱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俩唱了,大家还嫌不过瘾,说是不行,刚才该拉手的时候没拉手,非要他们俩手拉手地再来一遍。

一直蹲在堂屋生闷气的高妈再也受不了了,虎着脸冲进去:“哎,我说你们有完没完?这里到底谁跟谁是夫妻?”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一个个红着脸,白着眼退了出去。

星期天我去找高哥玩,但不敢声张,春妮老朝我翻眼,因为那天没给她吃董糖。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吓我一跳:春妮站在窗前,一手卡腰,一手夹着根点着了的香烟,两个鼻孔喷出两条烟柱,嘴里还说“这个老妖婆”。她也被我吓得不轻,哀求着说:“烟是高贵的,我尝尝什么味,别,别说出去。”我说:“好呀,你不学好?我肯定告诉高妈!”

我刚转身她就把我抓了回去,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你敢,俺掐死你!”我说:“你敢?我比刘文学还勇敢。”她迟疑了一会松开手说:“去吧,去告舌呀?俺正要去你们学校找赵校长,说你是个流氓,偷看俺洗屁股。”我急了:“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的,你自己不关门。”她摇头晃脑地说:“对,俺就是不关门,但你还是看了呀,流氓罪是要坐牢的哟。”

没办法,我软软地说:“那,那我不告诉高妈了。”她昂着头说:“嗯,俺呢,也暂时不去你们学校,看看你表现,以后有人说我坏话你要及时来汇报哟。”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高家,那天我妈叫我把筛子送还高家,高家没人,我想丢下就跑。一个声音在新房炸响:“站住!过来!”

我不敢不进去。她刚洗完头,一边梳着一边说话:“怎么没来向俺汇报?”我只得如实说:“高妈说了,说你是北方侉子,没家教,连请教人都不会。”她停了下来,气呼呼地说:“这个老妖婆,俺连哪个人是哪家的都搞不清楚,叫俺怎么请教?还说什么了?”我说:“还说,还说结了婚的女人应该梳个粑粑头,披头散发的会引来蜂子和蝴蝶。”

她把梳子重重地摔到奁桌上,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说:“她胡说八道,你的头发这么好看干嘛要盘起来?”她眉毛舒展开了,盯住我说:“真的?”

“真的,人家都说你好看,笑起来跟鲜花一样。”我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春妮姐。”

她突然睁大眼睛,惊异地说:“刚才,刚才你叫俺姐啦?”她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赶忙推开她:“别,别这样,春妮姐我们坐着说话。”

她两颊绯红,含着泪花说:“你刚才喊俺姐了,以后俺俩就是姐弟,胳膊肘子要朝里拐,懂不懂?俺命苦,父母早亡,跟着舅舅过,舅舅是至亲,舅妈是外人,要不然也不会嫁到老鸹子家来。俺非常稀罕有个兄弟,做梦都想。”她笑了,把泪花都笑掉了。

这以后,我每次从她窗前过她都要把我喊住,要么给个糖果,要么给一把山枣,还跟我说,这是她上山割柴从刺缝里掏出来的。这话我相信,她手上一道道血痕摆在那。

那天,老鸹子又在家咆哮了,我心里噗噗地跳,一会子,春妮姐就夹着个包袱哭哭啼啼出来了,门口没人怎么办?我顾不了了,冲出来一把抓住她,“别这么走啊,我去找高哥。”她哭得更厉害,一抽一嘀地说:“找,找他?猪,猪大肠一样!”我死死拽着不放,她小声地说,“我去舅舅家住几天,还会回来的。”我问踏实了才松手。

后来我知道原因了,绍珍家住进来一个扬剧班子,整天吹拉弹唱,东街人都跑过来赶热哄,住在隔壁的春妮还是不敢过来。是绍珍把她从家里拖来的,“春妮姐,你整天躲在家里干什么?哎,唱一段《苦菜花》吧,你在山上唱得挺好。琴师老黄叽咁叽咁了一阵子上路了,她跟着节奏唱了起来:“苦菜花儿开,闪金光,朵朵鲜花映太阳……”但她唱到“穷苦的人”的时候声音噎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绍珍上去一把抱住她,“不唱不唱了,忘了,忘了她老家就在那地方。”这事被老鸹子知道,劈头盖脑骂了个遍也就算了,还骂她不要脸,跟男人眉来眼去。

我天天催高哥去接她,高哥回头望望又不敢,我妈发火了,把他连带着老鸹子狠狠地骂了一顿,他才去接。几天后,春妮回来了。她还像过去一样,笑吟吟的,花一样的好看。

这以后,春妮姐走了好几次,都是我妈逼着高哥把她接回来的。我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春妮姐一准会回来,还能带点好吃的给我。我妈的一句话让我快活不起来,“好不了,好不了,迟早是一拍两散伙。唉,但愿她有个好点的归宿。”

是的,春妮姐脸上还是挂着笑,但我总感觉到没有以往那么纯,像是故意堆给别人看的。趁她挑水的时候我追上去问:“老鸹子又欺负你啦?你是不是真的要走?”她不吱声。我又说:“绍珍、小嫚她们会想你的。”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她还是没说话,一个字都没吐。

春妮又走了,包袱还是那个包袱。这回她没哭,抬着头,大踏步地走了。我觉得不对劲,赶忙去找我妈。我妈说:“走吧,打开笼子放她走吧,起码还有条生路,留在这……”

我不能再问了,我妈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晚上,绍珍把我叫到她家,她递给我一块手帕扎着的山枣。她说,这是春妮临走的时候托我交给你的。她还叫我告诉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个善良、有用的人。

我知道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我接过来转身就跑,跑到外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春妮走了以后,高家又像过去那样沉寂颓败,高哥一直病休在家了,最后一次出来是他妈搀着他去剃头的,他脸色刷白,两腿颤抖都站不稳。

转眼又到了秋分日,我拿出春妮姐送我的一包山枣,一年了,不是我不喜欢吃,而是舍不得,山枣遭了虫蛀,连同我对她的期盼一道化为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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