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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纵湖的菜

王迎春

大纵湖畔的村子里总有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入流或不入流的混饭碗的手艺人,木匠、瓦匠、石匠、厨师等。但其间总有几个不求名声的。张三说是木匠,但穷其一生都打不出一张四平八稳的小板凳,但村里并没有人非要计较他。从前乡村的格局就是这样,世道也是宽容的,混口汤水而已,大家的菜,就是他的饭。

从前,我曾一度想做个奔走乡里的厨子,就像村里的李四,四邻八舍做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为大家做菜,混他的饭。耳朵两边各夹着一支甚至两支香烟,红光满面。我还艳羡他挥动菜刀的格局和气势,那真是有声有色,热气蒸腾之下,看到肥头大耳的李四一次又一次地抓起大勺,接二连三地尝着即将起锅的美味时,我真是羡慕嫉妒恨。我不知道大厨还可以拿工钱,只以为忙乎半天混个酒足饭饱,就是一件合算得要命的差事。

我10岁那年,87岁的爷爷病故,农村中高寿老人去世是当喜事来操办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可以堂而皇之几天不上学,远房的表亲们一早就开挂桨船穿过湖荡到沙沟去采购各种物品了,除了白布、冥纸等祭祀物品,就是各式办饭的菜。那几日,大人们照着主持走着各种程式,守孝烧纸,忙得昏天黑地,我们更多就是穿着孝衣守着锅台吃。接下来的就是烧头七,再就是二七,直到六七的大仪式。这事都是在大伯家操办的,且都是大妈掌勺。吃得最多、记忆最深的也就是几个汤汤水水的家常菜,豆腐百叶肉圆一锅烧分碗盛、虾米茨菇羹、红烧肉膘、红烧大肠、涨蛋糕、淡菜粉丝……够了,都是乡里乡亲惯吃的乡土大菜,也是我爷爷在世时没有机会好好享口福的好汤水。30多年过去了,爷爷在天之灵可曾感应到,这些大纵湖畔、植根乡野的地道的汤汤水水,仍是他孙辈们不曾忘却的味道。

粉坤二爷在我心目中,肚里是有些墨水的,因为他会讲水浒里的人物故事。一天他到我家串门,家里没有大人,他便与我们讲起了古戏,记得第一次讲的是武松打虎。他讲到扣人心弦处,就停下来了,说口渴。我连忙倒水,二爷又说加些糖就更好了。糖家里是有些的,我们都舍不得吃,但想要把古戏听下去,忙不迭地用小勺子放两下子,二爷一咕噜就喝下去了。又继续卖劲讲宗保子的故事。一会二爷又停顿下来了,这次又说记忆力不行了,需要弄根烟接接力。听故事心切啊,我只好把父亲放在柜里的香烟拆下来,递上一根又帮二爷点上。就这样,一个下午,家里的白糖都下二爷的肚了,香烟变成烟又散去了,我们把故事也听饱了。甚至有时奶奶留在锅头上,晚上用来煮粥的半碗饭,都被二爷一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换下肚了。

大纵湖有故事,大纵湖从来不缺讲故事的人。

那时候大纵湖乡村的秩序和诗意,常常用炊烟来意象。直到今天我可以理解为乡村农耕气象的全部要义就是填饱肚皮,炊烟是人间烟火旺盛的表征和延伸。吃了嘛,吃过了,吃的啥,要不乡间的全部寒暄就是一个“吃”字呢。

郝柏村老人90高龄回乡,我印象最深的是从大纵湖一路出发,重走水路去沙沟,还有就是乡里人精心准备的“八大碗”,最让老人欣喜。胃留下的记忆,已纯然成为一种DNA,根植人体,根本难以格式化的。你懂你自己吗?那先了解你的胃。你是里下河人吗?不管你走多远,你舌尖上一定暗藏识别淮扬菜的条形码。和湖里的清水大闸蟹相比,今天大纵湖里的白壳螺蛳更是成了一方独有的珍品,那不仅仅是一道菜,更是一个愿望,是诗和远方。

当我们从过去赤贫的状态过来,尽管一度觉得吃粤菜如此莫名其妙,但是因为新鲜,以吃这个为荣、为自豪、为自信。但这20多年过去,我们都开始渐渐吃自己爱吃的东西,爱吃从前想吃却永远供应不上胃的需求的食物,爱吃外婆当年最拿手却常常无用武之地的家乡土菜。其实这就是一种回归,向自己的胃回归。尊重食物,也是尊重我们最初的味蕾,连同尊重土地,这一定是当下住在城里曾经是农民的我们性格的关键。看似简单、沉默,但是种什么、长什么,怎么种、怎么长,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更多时候,我们的胃远远比我们的思想更深刻,是我的菜错不了。最终,那就是大纵湖的菜,是里下河的菜,更是一种天道。

大纵湖不远,就在我们的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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