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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书场

吴翼民

从前的苏州多临河而筑的茶馆书场,茶馆和书场往往合二而一,早晨是茶馆,下午是茶馆兼书场,夜里则纯是书场了。因为吴人生活习惯如此,吃早茶和午茶,不吃晚茶,但晚上爱娱乐消遣。

茶馆书场临河而筑,不仅风雅,类似园林的水榭,并且实在,一是便于茶馆取水,二是便于接待坐船来往的客人——苏州八城门都有水路连着乡下,乡下农民摇船进城办事做买卖之余,喜欢在茶馆泡壶茶,进书场听回书,所以城里城外交接处,这种临水的茶馆书场就更加生意兴隆了。

从前没有自来水,苏州城内的小河河水又清,茶馆汲水烹而沏茶是不成问题的。茶馆的老虎灶边通常砌埋着几只特大的水缸,半埋半露,有挑水工一清早挑水入缸,投些明矾,用竹竿一旋,水就碧清碧清。茶客进门见到了这清澄澄的水,增了吃茶的兴致,水缸就起了活广告作用。

有的茶馆书场为了招徕茶客和听客,在“水”字上大做文章,不再汲临河之水烹茶,而是专门备了撑水船雇了撑水工,到城外运河以至哪个湖泊去撑水来打自己的牌子。撑水是苦差事,半夜三更就得打桨出城,天亮前要回城交差,而且有时还很危险,因为所谓的撑水就是用船直接舀水,船不大,极灵活,如一个水瓢在河面上晃荡,全凭撑水工用一根竹篙使劲压水进舱,左右开弓地压。水压多了易沉船,压少了不上算,能压个七八成算是高手了。我有个旧邻年轻时做过“太湖强盗”,后来被一爿茶馆招为撑水工,倒是发挥了他当年弄船的特长。他撑的水又多又清,使这爿茶馆增色不少。

仅靠着环境清雅和茶水清冽,还不足以使客人近悦远来,最关键者是书场邀请的说书先生是不是“响档先生”,这是书场与书场间最根本的较量。

苏州评弹界名家辈出,流派纷呈,又有评话弹词(大书小书)之分,即使是说同一部书的先生,也有流派门户之别,所以竞争激烈,艺术精益求精。苏州城里书场多,曾达百余爿,还不包括藏在小巷深处零零星星的经济书场。这就给了说书先生用武之地,就有了“龙争虎斗”的热闹,有“飞档”的,也有“敌档”的。

“飞档”指赶场子,包车载着先生下了这个场子赶那个场子,好像电影院间的“跑片”;“敌档”则是两位说同一部书的响档先生在相邻的两个场子打擂,行书的进度也一样,譬如都说《三笑》的“三约牡丹亭”桥段,看谁的水平好、上座率高。唱“敌档”的先生使出了浑身解数,听众推波助澜捧场子,今天听这厢的缠绵悱恻好唱腔,明天赏那边的妙趣横生好噱头,充分领略说书先生的神韵。场东则高挂客满的牌子,好汤好水照顾先生,夜宵天天翻花头,今天是虾仁汤包,明天是蟹粉馒头,后天来个什锦两面黄,自然,奉上的拆账(分成)也较平时丰厚了许多。

唱“敌档”的结果每每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握手言和,按现在的说法叫“双赢”。这是评弹行业的规矩,“敌档”非敌,各有千秋,不伤和气,彼此有饭吃,听众也理解,场东更开心,真是皆大欢喜。

书场间的竞争还取决于说书先生的相貌,这也是响档先生响不响的一个要素,须“色艺俱佳”,才是真正的响档。男上手是不是风流倜傥?女下手是不是风韵标致?后者显得尤其重要。有的男上手年纪大了,形貌丑了,艺术造诣高,就必得配上个年轻美貌的女下手,方可压得住台,因此风行着师生档、父女档之类。而女先生年长色衰则有些致命了,除非技艺超群,或者搭配个别具魅力的男下手,女操三弦男抱琵琶,女音多爽朗,男声则用小嗓,谓之女上手男下手格局,依然可以领了风骚,但此凤毛麟角。听众们到书场听书,一半是听,一半是看,欣赏先生的风度。说书先生不像戏曲演员那样浓妆艳抹,只是薄施脂粉,男着长衫,女穿旗袍,就原汁原味有看头。

我家附近的富春楼是爿典型的临河书场,在娄门河和齐门河交汇处的跨塘桥边,两面临水,向东数里抵娄门,向北数里即齐门,向西数里为北寺塔桃花坞,向南数里是玄妙观观前街,名园拙政园、狮子林以及太平天国忠王府近在咫尺。富春楼虽算不得大书场,却因地理适中、环境幽雅而出名,也常能邀得些响档先生来此演出。

楼凡二层,底楼茶室,二楼书场,楼不高,比旁边的跨塘桥高不了多少,因此置身桥上就能听到先生的弹唱说表。尤其是夏天,书场的楼窗都敞开着,坐在桥头石栏杆上一边乘凉,一边静心听着,能够听分明了书中的情节,这就方便了附近买不起书票的街坊,他们正可一边纳凉一边听白书,还能模仿先生的腔调来上几句。

当然,桥头听白书的多为引车卖浆者流,如剃头阿七、扦脚金福、烘大饼阿三、小裁缝阿发等辈,他们在开书前就挤到了桥边书场的门口,迎候先生的包车叮当而来,看先生从车上撩着长衫旗袍款款而下,翩然步入书场,场东则抱着先生的琵琶三弦亦步亦趋跟进书场。时近黄昏,一瞬而过,人们往往看不大清晰,看不清女先生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看不清伊身段如何,愈看不清愈存悬念。

有一次那班听白书朋友在桥上听书听得出神,冷不丁“扑通”一声巨响,不知谁从桥栏上滚翻到了河里,桥上众人惊呼,楼头书场一霎凌乱,听客涌到窗口探看究竟,两位先生也不由探首窗外,正混乱间,河里水淋淋钻出个人来,爬到泊着的一条船上。众视之,是烘大饼阿三,人们正侥幸着阿三堕河无甚大碍,谁知阿三仰脸指着楼窗亢奋地嚷嚷道:

“看清了,看清了,女先生好标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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