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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船清梦压星河

【连网】1993年的深冬,已经过了腊八,叮当河两岸的村庄,还没有迎来第一场冬雪。

“下雪了,下雪啦!”河边的码头上传来一串银铃声。有几人奔了过去,哪儿有雪?只见大河里水波沉静,天空上晴日朗照。就当大伙儿正纳闷呢,三妮咯咯咯笑出了声,顺手指了过去。

顺着方向,大伙儿看到了,一条船正从北方悠悠驶来,有力的桨声犁开水道。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起了波澜的水面金色跃动。那船的篷顶是白色的,近了一看,原来是压了盈尺的雪。

这说明,北方已经在下雪了。这雪,能被一条船给运到这里,说明下雪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下雪的时间离这里应该也不远了。

在众人的喧哗中,一个年轻后生从船舱里钻出来,脸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寒风吹彻。

三妮喊了一声,“今年的货郎谭,换人了呀!”

货郎谭,50来岁,每年在腊八前后都会出现在叮当河边,摇着那条小水泥船,船里花花绿绿的,是床单被罩、针头线脑等各式日用杂货。白天,这船就系在岸边,把货平铺满船身的每个角落,村里人去挑挑拣拣,手头不宽绰的用米面去当钱使也无妨;夜里,货郎谭就窝在船舱的稻草、被褥里呼呼大睡。货郎谭干了一辈子卖货郎,原来是挑着担子走村串巷,现在年纪大了,一身的毛病,前几年改用了船。

没见过货郎谭烧火做过饭,逢到饭时,就吃那带来的煎饼,里面放点大葱、调料之类,嚼得腮帮子此起彼伏,牙齿咯噔咯噔响,渴了,就去河边人家打一壶开水。

今年来的这个货郎谭,不是以往的那个。一问才知道,这个是小儿子,高考落榜了,老货郎谭因为腰间盘突出卧床了。

老货郎谭每天都念叨着要进点货,说年前,那条大河边都有乡亲们缺一短二的。

小货郎谭经不住念叨,就备上货、摇着桨来了。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小货郎谭面红耳赤,手脚笨拙地把船系到岸边,摆开货物。

小货郎谭业务不熟,起初每一起买卖,哪怕是根针,他也要翻翻本子上的价格表,更不说要去应付大姑娘小媳妇们伶牙俐齿的讲价了。

更要命的是,小货郎谭只带了两床被褥。天一暗下来,船篷船舱四处来风,被子如铁一般硬、冷,小货郎谭几乎一夜没睡着,只和星星对视了。

第二天,小货郎谭用讨来的热水给双眼敷了又敷,但依然是通红。三妮看了“噗嗤”一笑:“帅小伙原来是兔子成精呀。”

这天下午天快黑时,三妮回家背了一大篓稻草回来,让小货郎谭均匀铺在船舱里,再放上一层被褥,这样一来,冷风、潮气就无法自下而上了。

临走时,三妮还把一个滚烫的布包塞到了小货郎谭的手里,然后从船篷上捧走半篓雪,唱跳着跑远了。

小货郎谭打开布包一看,原来是用毛巾裹着的暖水瓶,这瓶子是打吊水用过的那种厚玻璃瓶,口小、瓷实,农村人常常拿来装上热水焐被窝。

身下有了稻草褥,脚头有了暖水瓶,小货郎谭一觉到天明。

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三妮。三妮在停船外几步地的另一个码头洗衣服。

他不时地偷瞄,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咋地,看上了啊,那可不,三妮可是村里数得着好看又能干的姑娘呢!”一位挑拣着龙凤呈祥大红床单的胖婶扯着嗓子喊起来。

小货郎谭慌忙低下了头。那天夜里,星星满布,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小货郎谭望着天,望着河———星星也在河底眨着眼,久久难以睡去,三妮的眼带笑意,洗衣服时的腰身,送稻草时的利落,在头脑里盘旋来、盘旋去,像这旷野里的风不容分说地侵袭……

听胖婶说,三妮初中就辍学了,家里太穷,母亲走得早,大姐二姐嫁了之后,还有两个弟弟在读书,她只好回家承担起家务。可三妮并没有多抱怨,哭了两夜之后又把小曲天天挂在嘴边了,见谁都乐呵呵的,忙里忙外,把家操持得体体面面。

“人这一勤快吧,就没啥难事;人这一笑吧,就没有不好看的。”胖婶仿佛在自言自语。

可小货郎谭往心里去了。回想这大半年,落榜之后,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怪自个努力不够,怪大人给的关心太少,怪这怪那,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惹得老货郎谭骂儿子是“没经过霜的敞口白菜,苦得很。”

又一个夜晚。胖婶的话,连同三妮的影子,在小货郎谭的脑里、心上放电影般来来回回。他感觉到身体在摇晃,这小小的船也在摇晃,天上的皎月,河里的星辉,都在摇晃。

此后几天,他都没看到三妮。

直到除夕前一天,他就快卖完了货准备回家过年,小货郎谭才鼓足勇气问胖婶。胖婶哈哈地笑了一阵,这才说来:两个弟弟都上中学可以住校了,三妮前几天刚年满18周岁,赶紧就去镇上办了身份证,这样就能去南方打工了,据说那边遍地都是钱,只要人勤快。

“走这么急,过年都不在家?”小货郎谭问。

“越是过年,那边工资越高哩。”胖婶说。

……

天上彤云密布,不一会儿,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纷扬飘落,不一会儿,船篷上就白了,周围的村庄也白了。

在寂静无声里,年就快到了。

在寂静无声里,小货郎谭收拾好船舱里的稻草,把那毛巾裹着的暖水瓶再一次灌上热水,摇橹,北回。他想了想,自己已经19岁了。(杨占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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