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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肥记

【连网】老家的庄子不大,百来户人家,掩映在绿意无限的农田沟渠间,少有外人往来。想进入庄里,似乎只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逼仄土路可走。

紧挨庄头,左手是东河,右手是打麦场。寂寥的麦场上,一行行枝叶挺俏的蓖麻树,围落着一圈圈数不清的草垛子,遮挡了进庄的视线,不往前深入,很难闻得鸡鸣犬吠,望见炊烟灯火。

小时没记性,出了庄玩野了找不着家,只要记得麦场边的半露天茅厕,便大致不会走丢。这座茅厕与新盖的排房同龄,孤独伫立在庄头一隅,年久失修,摇摇欲坠。长年累月,污秽夹杂的脏臭似乎无伤大雅,疯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好像也吓不住摸黑来方便的村民。每日清晨,生产队出工前难得的宁静,茅厕周围雾气蒙蒙,窸窸窣窣,早早便有了动静。

农活不忙的时候,清晨的庄子还在沉睡,像个安静下来的孩子。茅厕周边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大树梢尖,蒸腾起一团团薄薄的雾霭。茅厕内外,男人嘴上烟火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屁股上发出的微光,袅袅化为一天劳作前的蓄力。

天亮后,茅厕周围开始热闹起来,陆陆续续的人群中,有人神色紧张紧赶慢跑,也有人轻松惬意而去。碰上运气好不用排队,进到里面,不顾粪水发酵的难闻气味,几步奔向蹲坑,手脚麻利地方便完毕了。也有的一进来瞅准了空位,一脚踏上去,松腰,脱裤,下蹲,憋气,只等一声畅快淋漓的响亮之后,肚子里的负担一泻千里,这才腾得空儿扭过脸找人搭腔……

蹲坑的后面是两米多深的狭长的积粪池,汩汩往上冒着气泡,散发出浓烈刺激的氨水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嗓子眼浅的,得捂着鼻儿如厕。

奇怪的是,庄上的老老少少的嘴里提到它虽然少有溢美之词,却也感觉不到有多痛恨。反而在生产队长等村干部的眼里,它简直是个不费气力不花钱白白攒粪的宝贝,看到粪池里的粪便一天天堆积,大半个池子波涛汹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暗暗高兴。

等把老黄历翻过七月,水稻田里捉完了最后一茬虫儿,静等烤田的时节,也是造肥的大好时机。一想到今冬明春的麦田能施上有机肥,队长说话走路脚下都扑扑生风。

造粪是年初早早计划好的事,日子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粪池里攒的粪不够,晚了又赶不上时令。八月里太阳毒辣,田里烤田无事做。队长定下日子,开会分工,一番发动,全村老少找来了镰刀、铁锨、粪舀子、抬筐等家什,一路说说笑笑聚拢在空场上,这边有人刚用木棍在地上标好位置,那边就有人跑去牛屋给水牛套上车,赶着牛车一路直奔村外的河渠而去,专找芦苇、水草稠密的地儿,割草,挖泥,装车,镰刀飞舞,铁锨上下,不一会儿,淤塞河道的杂草被捆成团子拖上岸,又被伸过来的长长短短的铁叉挑上牛车,更有人脱光了脚一下跳上车,摊开双手胡乱扒拉几下,将被一锨锨扔上来的泥巴掺和进水草团子,沿车边一坨坨整齐地码好,泥水滴答,生怕车上少装了几叉沤肥的料。

被装了水草和淤泥的牛车吃了重,套在水牛脖子上的横梁不知不觉挤压进皮肉里,在牛脖子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车子装满,赶车人兴奋地扬起手中的鞭子,随着“哎呦嘿———走起———”一声洪亮的吆喝,手上高高扬起的鞭子在半空“啪啪”打了两个清脆悦耳的响儿,老水牛闻声四蹄一吃劲儿,两只圆圆的眼珠暴睁,脖子上青筋外露,撒开蹄子,一路“哒哒哒……”直奔茅厕而去,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两道水渍明显的车辙印,还有一路撒撒落落的淤泥……

当一车车湿漉漉的泥草被牛车从四面八方运过来的时候,等候已久摩拳擦掌等活干的男男女女停止了打闹,一拥而上,用铁叉或钉耙将泥草从车上挑下,精准地抛扔进早已用土块围好的长二三十米、宽五六米的长方形堆基,一旁等候舀粪的人马上用舀子小心翼翼地将粪池里的粪水装桶,让人或抬或挑去泼到被垫得越来越高的粪堆上,泥一层,草一层,粪一层,很快粪池里的粪水被十几把舀子舀得见了底。

等到粪堆起到两三米高的时候,队长挑选出几个手上活儿好的男人,一人两块刮板,将牛车上专门挖来的河泥糊满粪堆外立面,直到密不透风才罢手。

刚造好的粪堆呈一个体态方正的梯形体,外表被泥浆刮得油汪汪发亮,成了庄头的标志物。粪堆里填充的泥草借助一池粪水的威力,被包裹在厚厚的泥壳中任由太阳暴晒、蒸腾、发酵、蜕变……

平日看似臭不可闻的粪水,几经捣鼓折腾,在阳光雨露的催生下,摇身一变,成了田间地头的劳动力手头铁锨上飞撒的上好人造肥料,伴着艳阳下飞扬而起的尘雾,被利索地播撒在贫瘠的土地上,在不知疲倦撒着欢儿的拖拉机震天的轰鸣声中,被铁犁翻入身后的泥土,于来年生发出点点绿意,结出沉沉的穗头,成就了庄稼人脸上喜上眉梢的奇迹,不能不说是贫穷岁月里的一个神话。

当年生产队举全村之力集体造粪育肥的热闹场景,永远地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金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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