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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谈文学创作:阻击拜金成为一种主义

梁晓声: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政协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委员。代表作有《今夜有暴风雪》《人世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等。

自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后,守护精神故乡方面的作品多了起来,歌颂我们国家团结一心、顽强奋斗,为经济快速发展、社会长期稳定鼓与欢,以不同的写作姿态、叙事形式培育了共同的时代情感与时代理想,特别在阻击拜金成为一种主义、一场精神瘟疫上,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发挥出以文学“化人”的力量。

“时代”是真正的主角

我经常说,这几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中,有一个没有出场的人物,名字叫做“时代”。时代中的我们,最终融汇成集体叙事,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时代注脚,但却无法选择时代,挣脱不了时代赋予的限度。像我们这代人,面对三年自然灾害、“反右”“大跃进”以及“人民公社”“上山下乡”等历史潮流,无论你能否感知潮流方向及其对个体命运的冲刷与洗礼,客观上都得去接受、去面对,在时代大变迁中找寻自我命运。

回顾过去,我写《年轮》《知青》《返城年代》《人世间》等,其实就是反思时代宿命的延续,也是书写个体顽强意志与不泯斗志的激情。文学的使命从来都不曾改变,现实主义文学就应该坚持反映现实,通过文学表达使更多青年了解自己的国家,不仅仅是当下的繁荣强大,还包括遥远的曾经,看看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什么。这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看到时代的变迁和国家的进步,看到一代人更比一代人强。

曾几何时,我有一种忧虑,看到了拜金主义对我们青年的影响,看到了放肆大胆的权钱交易。种种社会问题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只看到财富增长。如果不把它说出来,我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就像新近网络热词“凡尔赛文学”,说的是现实中的平凡人把自己想象成古代宫廷中的大人物,在想象中最大程度满足物质奢华欲望的一种文学现象。这种现象在西方也有,最典型的就是英国作家拜伦写的《唐璜》。唐璜是凡尔赛文学的代表人物,他把人世间所有的快乐都最大程度地享受一遍,最后否定了那样的人生,他觉得欲望横流、欲望得到全部满足的人生并无价值。

在古代,中国文学中也有这样的现象。比如,成语黄粱一梦的意思,是说做了一场梦,实现了很多想法,但醒来的时候,那些浮华和奢靡仅仅是一场梦,本身并无意义。纵观历史,我们看到的是,人类文化历来是尽最大的力量,阻击拜金成为一种主义。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阻击远远不够。有时查资料时浏览一下手机端内容,好多都是谈美女、时尚、名媛、豪宅等,一些受年轻人追捧的影视作品也是如此。不得不说,这应该引起文学创作的高度重视。

生活本身正在颠覆传统观念

文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是我们曾经形成的一种观念。但现在的中国,这种观念似乎在被生活本身所颠覆,生活所产生的情节、细节,远远超过最有虚构头脑的作家和戏剧家们的想象力。有时候会觉得有些现象不可思议、太不可信,而生活本身又再现和克隆了文学中的人物和情节。比如,《威尼斯商人》中有一个细节,犹太商人夏洛克用金钱去换取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这与现实生活中有些人为了实现个人微不足道的利益,不惜危害别人,几乎原样再现。

人是欲望的盛器,从一出生到长大,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欲望增加的过程。这里就有一个需要每个人都认真考虑的问题,在有限的盛器里应该放入什么。所有欲望中最积极的是求知的欲望,求知欲推动科技发展、推动一切创新,但各种享乐的欲望会抵消掉求知欲,以最容易的方式唤起极端追求享乐并达到满足,这种现象会对青年人有负面的影响。

法国雕塑家罗丹有一个作品叫“人马”,人的头、马的身子,样貌奇怪、很凶暴,这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一个形象。雕塑中的人,呈现出要从马的躯体中挣脱出来的感觉。这个雕塑的寓意是深刻的,文化所化的过程就是从马的躯体中挣脱出来的一个完整的人的过程,是最有意义的脱胎换骨。从一些公开报道看,现在有一部分人其实是处于“人马”状态,有的甘于被欲望所束缚,不仅不想挣脱,还享受半人半兽这一怪物的“超能力”。有的落马官员,在台上的时候,由于被台面挡住下身,看到的是人的上身,但当掀开台面后,其实看到的是动物体。这几年,党中央做了许多事。可以想象到,那些利益集团的能量很大,全面从严治党取得的成效完全不可低估,这根本上就是一种较量。

用文学守护精神故乡

古代历史上,很多官员为官清正,告老还乡时两袖清风。我常常想,难道那个时候的制度比我们现在更加先进、更加周密吗?也许这里边有一个羞耻心的问题,对耻的畏惧心甚于畏死。现在更多的可能是只畏病、畏死,而不畏耻。尤其在权钱暗中交易的时候,有侥幸,觉得可能不被人知道,耻的观念意识比较淡薄。不想腐,就是官员自身厌恶权钱交易这件事,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但一定是能够达到的。

《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一书写过,在有些地区, 整个县、市的官员,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形成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巧取豪夺的权力集团。多年前,韩国政府公布原总统卢武铉贪腐案的当天,韩国国内出现了最多的交通事故和街头宣泄事故,很多青年在酒吧里喝醉,以出租车司机为多。记者采访他们的时候,所有的回答都是“不能接受”。这种巧取豪夺,对社会造成极大伤害,对于靠诚实劳动改变命运的群体而言,一家人几辈子的工资所得,还不够他们一次贪的那么多。这种心理性的伤害,是无法抚慰的。

我们看中国的发展,不但要和世界的发展横向来比,也要和自身的发展纵向来比。现在有的人习惯于横着比较,对于纵向的发展没有印象、没有参照系数。今天的发展,不是我们这代人所能想象的,也不敢去想。记得大学毕业后常在大西北采风,当时的感觉是看不到未来。有一次,去兰州空军某部组稿,恰遇一军官结婚,部队领导应新娘的要求,给村里送一车水。村里没有水,靠雨天存水。送水车一路开过去,吸引许多人和狗、牛、驴,孩子们带着各种小桶小盆要水,牲畜也一边跟着水车跑,一边用舌头去舔车外边滴下的水。到了新娘子所在的村,水几乎都快没有了。缺水使得当地的牲畜都很苦,这还是离省会城市不太远的村子。

带着这些回忆,看到全国所有国家级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令人感慨不已。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国家使命的体现。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对于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乡愁”是真的“愁”,是回乡之路艰辛种种的“愁”,是回乡之后满目贫困、无可奈何的“愁”,是思乡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那一种“愁”。中国脱贫奇迹改变了记忆中人的“社会关系”之“和”的成分,使“乡愁”变为思乡而悦、近乡而乐、归乡而喜的一件事。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代作品有一代作品的使命。就个人写作经验看,《知青》一书通过叙述不断划出认识上的界限,逐渐找到更加符合人性、人格的人生坐标;《人世间》一书则尽最大的努力向现实主义致敬,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描写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和百姓生活的起起伏伏,展现了平民百姓向往美好生活的人生努力和社会发展的历史进步。守护精神故乡,是文学作品的不变使命,就是用文学展现人性在逆境中的亮光,保持不一样的时代特质,在浮夸与喧嚣中坚守理想和信仰,在浮躁的社会中获得属于自己的那份文化自信。文学有能力温暖这个世界,通过文学作品中的耻感文化,通过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用温暖来慰藉那些沮丧的、疲惫的、冷感的、迷惘的人心。实际上,精神故乡还包含另一个思想维度,它能够促使人们保持自省、自戒,洞察家国人生,直面社会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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