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李建军:进步

【连网】我外公家所在的生产队,叫黄崖四队,全称黄崖大队第四生产队,与黄崖三队的人家混居在一起,同属一个自然村。村庄原先的名字叫蟹脐沟,“破四旧”的时候,这个颇为特别的名字被“破”掉了,从此成了非官方的地名。后来大队改为村,近年又由村变为居委会,也还以黄崖命名,蟹脐沟这个地名仍没有进入官方序列。

蟹脐沟人家,多数姓张,据说祖籍苏州阊门外,因明初的“红蝇赶散”(又称“洪武赶散”)迁徙至此。这里本是一片依山靠海的荒蛮世界,张姓人家是最早的住户。他们在此垦荒种植、繁衍生息。后来,因海岸淤积,海水退至十里开外,此地人家有了更多的出场。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几代人积累下来,这几个张姓老户,大多攒下几十亩山地或滩田,农事繁重,自然要雇些佃农帮工,于是村里陆续有了一些杂姓人家。

土改后,村里这几户稍许富裕人家,都被划为地主富农。就连我外公家,只有十几亩薄田,也被瘫子里选瘸子,划为上中农成份。而那些后迁来的佃农,则成了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从此翻身做主。

可想而知,在大队和生产队里,张姓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任凭他们如何努力,像入党入团当兵这些好事,他们基本上是沾不上边的;而大队干部、民兵营连长、生产队长、会计等重要角色,更与他们无缘。

我外公家的成份,虽说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却总归不在贫下中农的阵营,因此,我母亲年轻时一直要求进步,却终究未能实现。

外公外婆一生未育,我母亲是他们抱养的孩子。母亲的生父据说是位盐警,母亲一出生就羸弱多病,其生父又要调防青岛,就把刚满周岁的母亲送了人。外公外婆将抱养的孩子视若己出,悉心养育,又节衣缩食,将她送到十几里外的乡里上高小,送到三十里外的连云镇上初中。母亲初中毕业后,学习邢燕子、董加耕,执意回乡务农,成了当时全大队学历最高的女青年。

以母亲的学历和她义无反顾回乡务农的积极表现,理应得到大队的重视,但因为家庭成份的缘故,母亲的最高“政治面貌”止于“共青团员”,再想入党,则比登天还难。

为了要求进步,母亲在生产队里的表现,如同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以母亲生育我们兄妹仨时的情形为例,便可知道她在队里是如何干活的。

我是母亲的头生长子,母亲生我那年二十一岁。农历十一月二十,刚下了场雪,天气大寒,即将临产的母亲当天还在生产队的滩地里砍芦柴。她负责砍,我外公和另一个男社员负责打捆及扛运到路边。一上午,母亲砍了二十七捆芦柴,每捆重约百斤。吃过晌饭,母亲还要去干活,在村里专为人接生的外婆拦住她,说丫头你说生就要生了,在家歇半天吧。母亲却说,俺妈生我没什么感觉,没事的,队里的活耽误不得。外婆拦不住她,母亲又走下四五里路,继续到滩地里砍柴。砍了十六个柴捆后,母亲撑不住了,急忙喊我外公。外公和那男社员一人架一只肩膀,好不容易把我母亲架到家,母亲已面无血色,差点虚脱。幸亏外婆是个接生高手,她似有预感,家里的接生准备一应停当。母亲到家后,外婆即把她安顿上床,说丫头啊,有妈在,你不慌!母亲此时正经历着阵痛,却累得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外婆叫外公赶紧烧水,打了四个荷包蛋让她吃下。一个钟头后,由外婆接生,我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

生我大妹的时候,正是夏收大忙季节,母亲更是一时都没有耽误干活。晚上收工回来,外婆见她要生了,赶紧做了碗干饭给她吃下。也是仅仅过了半个钟头,大妹就出生了。

生我小妹那天,母亲在生产队的大场上摘地瓜。那年地瓜丰收,大场上的地瓜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令社员们喜忧参半。不管怎么说,庄稼丰收了,值得一喜,但一想到以地瓜当主粮,过“瓜菜代”的日子,自然忧心忡忡。摘地瓜属于轻活,体现了队里对一个孕妇的照顾。不过干这活收工晚,天都黑了,大场上还亮着汽灯,继续干。母亲从中晌摘到晚上七八点钟,没有歇手。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肚子疼了,而且一下子疼得痉挛起来。她想站起身,但下身已经有一股热流涌出来。她想这下糟了,孩子怕要生在大场上了。母亲急了,叫喊起来。幸好场上还有别的女社员在干活,有两人慌忙把她架起,朝家里送。还好,进了家门,孩子才落地,母亲的裤腿早已被血水湿透了。

几十年后,母亲回忆起她的“进步”历程,仍是唏嘘不已:“那个年代,为了要求进步,真是不要命了!”

只有一次,她似乎接近目标了。那天大队的党员干部开会,讨论两个积极分子入党事项。这两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大队会计的堂妹。名额只有一个,二选一。

后来当然是我母亲落选,但她被否决的理由却让人目瞪口呆。据说在讨论时,两人的支持率本是势均力敌,这时,一位大队支委发言,说那个大队会计的堂妹特别会逮虱子,也经常给社员逮虱子,而我母亲这一点不如她。

于是一锤定音,我母亲因“不会逮虱子”惨遭淘汰!

——刊于《四川文学》2014年第6期

——入选中国小说学会花城版《2014中国微型小说年选》

北岳文艺版《2014年中国小小说选粹》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