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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军:掌心丹

【连网】云台山多蛇,最厉害的是腹蛇,当地人叫秃灰蛇、土公蛇。灰褐色,短而粗,巨毒。

被腹蛇咬了,其命危矣!这时候,能救命的药叫掌心丹。

村里的张姓,是我的娘舅家,也是村里的大姓,有两户人家拥有掌心丹。那时候,四乡八里,只要有人被蛇咬伤,都要到这两家求治。后来,听说其中一家的药用完了,只剩下六舅一家。六舅家剩的也不多,大概有成人指甲盖那么大一块。放到现在,用克来计量的话,也就几克重吧。

掌心丹治伤,只要一星点儿。治毒疮、疔痈之类,用一根缝衣针,在火上燎一燎,针尖在毒疮四周均匀地挑几下,再用针尖在掌心丹上沾一星沫屑,点在挑伤处,贴上一块剪成小指甲大小的胶布,不几天,那毒疮必定消去。被毒蛇、毒蜈蚣咬伤,以同样方法,先截住毒液,以防蔓延;如毒已攻心,再用少许掌心丹调一小盅白酒喝下,命就可以保住了。

我八九岁时,看过六舅救治一个蛇伤病人。那人是邻村白果树的,据说是被蝮蛇咬着脚了,被一个壮汉背着,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一路狂奔往六舅家赶。我和几个小伙伴当时正在村口玩耍,见此情形,便尾着看热闹。那人伤势危急,看样子已经昏迷过去,大小便失禁,我们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臭味儿。

那壮汉赶到六舅家,把伤者放下,便扑通一声给六舅跪下了:“张六爷,求你救俺弟弟一命,俺这弟弟还没成亲了……”

六舅一把将他拉起:“不用多说,救人要紧!”说罢,操起一把剪刀,将伤者的裤脚剪开,露出一条红肿的小腿。他不顾骚臭,凑近端详了片刻,又和壮汉一起把伤者抬进了里屋……

这个时候,闲杂人员是不许到里屋去的。我们等了一会,觉得无趣,便四下跑开了。大约过了个把钟头,见到那群人从六舅家出来了。伤者还是由壮汉背着,但已经清醒;一行人与刚才判若两样,皆喜形于色,步履轻松,危险已然解除。

六舅帮人治伤,是不收钱的。当然,那时候庄户人家一年只有年终一次寥寥无几的分红,平时也拿不出钱来。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伤者家人多数提一篮鸡蛋,或拎两只鸡来,六舅就不推辞了。

六舅的儿子叫秉成,比我大几岁,因为常有鸡蛋吃,个子长得壮实。

秉成十三四岁那年夏天,变得神神秘秘。他的左手始终握着拳头,被一块手帕包裹着,见到人躲躲闪闪的。我们都觉得奇怪,说天气这么热,你手上还缠着个手绢干什么?你不嫌热呀?

在我们一次次软磨硬缠之下,秉成终于解开手绢,露出手掌里的神秘之物:一个煮熟的鸡蛋黄大小的小丸子。我们感到很失望,这是啥呀?能吃吗?整天握着它干什么?秉成说:“这是掌心丹呀!我这是在炼丹,是俺大叫俺炼的。”

掌心丹的神奇和威风我们是知道的,秉成承担的使命竟然是“炼丹”,他在我们的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

直到成年之后,我对掌心丹的炼制过程,才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这种药丸由七八味中药配成,搓成鸡蛋黄大小。不炼,这玩艺就永远是药丸子;炼了,才成为“丹”。炼就这种“丹”,既不需太上老君那样的炼丹炉,又不能任其自然发酵。需要的是一只手,将药丸子握在手心,过上整整三年的伏天。丸子被掌心里冒出的汗水煮熟了,被劳宫穴之精气攻透,颜色也蛋黄色变成了紫褐色,这时,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丸子才炼成掌心丹。

可是,掌心丹的传承太讲究,也太容易出意外了。首先是传男不传女,握药丸子的手,必须是十多岁童男子的左手,这童男子必须是自家的亲儿亲侄。这些还好办,最容易出纰漏的是,炼丹者将药丸子握在手中,绝不允许与家人以外的任何女性接触,万一避之不及,撞对面了,也要目不斜视,趁早远离。据说这是严防炼丹的童男子动了邪念,精气外泄;据说“丹”炼得成与不成,灵与不灵,关键在于此。难啦!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正是青春萌动、想入非非、精神十足的时候,你锁他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八天还行,可这是三年的伏天呀,三三如九,九十个酷热的白天和黑夜,总不能把炼丹者整天锁在家里吧?

听说最初六舅让秉成炼“丹”,儿子还是配合的;但到了第二年,秉成就不太情愿了;到了第三个伏天,秉成就跟他爹闹别扭了。那时,大我们几岁的秉成已经不愿意带我们这些“小毛孩”玩了,他跟他爹如何吵闹的,我们没有亲眼所见,也没听他自吹自擂,只耳闻个大概。秉成的意思是,那块手绢裹住的不只是一只手,而是他的整个身体,叫他动弹不得,叫他失去了自由;他觉得很委屈,仿佛旧社会的小女子,被裹住正在发育的脚。他爹软硬兼施,最后答应为他攒钱娶媳妇,秉成这才把最后一个伏天坚持下来。

药丸子在秉成的手心里历练了三个伏天,炼成了紫褐色的“丹”。但这枚掌心丹的功效,却大打折扣。一般的毒疮及蜈蚣、蝎子乃至青梢蛇等咬伤,都还能够对付,而对蝮蛇咬伤,却基本无效。这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六舅疑惑重重。

村里有个传言,在秉成炼“丹”的第三个伏天,某一个燥热的夜晚,有人看到他溜出了家门,在清凉凉的涧沟边,跟一个光溜皎白的身影拥到了一起……那夜月色朦胧,那个姣美的身影是谁家的闺女还是小媳妇,传者讳莫如深。不过有人断言,那个夜晚过后,秉成就不再是童男子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六舅家祖传的那点掌心丹用完了,六舅便再也不帮人治毒蛇咬伤了。有人提及秉成炼的那枚掌心丹,他便断然喝住:人命关天,决非儿戏!那东西早让我扔了!

——发表于2013年《短篇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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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建军

李建军 1965年12月12日生于连云港市连云区。二级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雨花》《青春》等刊物发表小说。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选及多种选刊。著有长篇纪实文学《血花红染胜男儿》、小说集《随风飘去》《寻访记忆》《亲爱人间》、散文集《一路走来》《因为爱所以爱》、报告文学集《爱的风景》等。多次获得省市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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