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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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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网】这世间所有灯光,大抵有两种作用,一种驱除黑暗,给人类带来光明;一种用来装饰,给人们带来愉悦。而我这里所述的,是父亲留给我的灯光,却有第三种作用,每当想起,就有河流涌动的温暖,足够抵御岁月的风寒。

那年夏季,位于我们小村西北角最后一块呈大三角形的水稻田,全部进入栽插尾声,我家那块2.2亩的稻田,非常幸运抽到东边第一份,眼见得各家各户陆续从这片水稻田撤出,我家的田块还是麦秸秆直竖对着苍穹发呆。这个三角形最长的边,南北长度五百多米,被分割成五块,每块中间有一条东西方向的灌溉小水渠,摊到这样的地块,好处是夏季挑稻秧方便,坏处是水稻田保水困难。我从下午两点多钟把一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开进地里,举目四顾,整个西北角只有三五户人家还在弯腰插秧。事不宜迟,左手挂上离合器,右手赶紧拧开旋耕机升降螺丝,把手扶机耕深的尺寸调整到适当位置开始耙地。

刚开始跟在手扶拖拉机后面走着还可以,两块地耙完了感觉有点累,旁边一个乘坐在手扶机上耙地的庄邻调侃我:“老弟你心疼弟妹还可以理解,手扶机又不是女人,你跟在后面跑不累吗?你看看我。”这个平时被村民们称作是瘦猴的哥们高喊着,喊完又高声唱着听不清的调调。你唱的什么破歌?我调侃他。“管它什么破歌,你随便哼几句就会释放疲劳。”我也想学习瘦猴的样子,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唱了两句就哑然沉默。农活落后的急躁和落寞,集聚成内心的一种郁闷。渐渐疲乏的双腿,特别羡慕瘦猴得意扬扬坐在驾驶座上的样子。我就把连接在旋耕机上的驾驶座推过来,用水洗干净坐上去,没走五十米,手扶机就一再强烈抗议———冒黑烟,为啥?你能和人家瘦猴相比吗?他是110斤的体重,你是一百六十斤,相当于瘦猴身上扛上一袋50斤的面粉。手扶机在水田作业哪里能够承受如此重量?难怪手扶机一再抱怨,哪怕我把调节耕深的螺丝一再提高也不行。

心里的郁闷实在无法排解,潜意识里的埋怨,全部泄愤在土地上。土地向来就是好脾气,你善待它,它就给你丰硕的回报;你怠慢它,它就给你长满杂草。手扶机开进第三块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本来这片大田,我们家虽然落后,还有瘦猴陪伴,现在好歹人家已经耙完田块回家了。举目四顾的茫茫夜空,唯有这台手扶拖拉机没心没肺地陪伴我,显得那么忠诚。一种空前的寂寞甚至还有一点恐惧袭来。因为我家的地块旁边就是一条南北灌溉渠,紧邻灌溉渠的东边就是曾经的乱坟岗,尽管咱也当过兵,上过战场,毕竟不是我孤身一人。如今的黑暗里,我唯有双手抱住手扶机的转向把手,躲在手扶机灯光的背后,凭借手扶机向前的牵引力,拽着一副疲惫的双腿,眼睛紧紧盯着本来就非常逼仄的地块,不至于让手扶机的防滑轮爬上两边的堰埂。

第四块耙完的时候,我把手扶机停下来,关闭油门。借着天空微弱的几颗星星的光亮,用一把铁锨整理地边。四周的夜虫与蛙鸣,空前活跃起来,尤其是那些忽明忽暗的萤火虫,总是让我胡思乱想的联系到乱坟岗的鬼火。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深夜几点,眼望远处的小村庄,早已集体沉睡。我在想着自己为了这点薄田如此辛苦,在夜深人静的夜里这样折磨着自己,人生何必这样?越想越孤单,越想越害怕。干脆再次把手扶机启动起来,一来依靠柴油机的轰鸣声给自己壮胆,二来依靠手扶机灯泡的光亮方便干活。刚干一会突然又意识到这样反而并不安全。因为我一个人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万一有什么鬼怪躲在阴暗的地方冒出来偷袭我怎么办?于是马上关闭油门。

当我再次启动柴油机的时候,饥肠辘辘。管不了那么多,一切只是为了明天早上爱人回家插秧。终于耙完最后一块,匆匆忙忙用一根木棍,两头系上绳子荡平地块的时候,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忘记饥饿,忘记口渴,这才有机会腾出时间想起十里之外的小家。于是调转机头,一路向南。

等到手扶机爬出泥泞的水田,当我乘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一刻,忽然感觉身体的疲惫,犹如此刻寥落的星辰懒散地跌落在乡村小路上,怎么也扶不起来。索性就让这一刻的身体完全瘫下来,好在眼睛还没有罢工,勉强支撑起眼皮,大脑游丝一般指挥手扶机把手,左转弯右转弯,大约三十分钟后到达父亲居住的老屋,轻轻推开院墙的大门,父亲屋里竟然一直亮着灯光!自母亲离开人世以来,心中集聚的所有思念、所有委屈、所有无法抓实的落寞,一下子爆发!我迫不及待地把手扶机熄火后,双手抹去泪水,快步走进父亲的床前。“几点啦?可怜的,你怎么干到现在才回来?”“我不是为了月霞明天来家插秧吗。你到现在也没睡着啊?”“我能睡着吗?本来我想打着手电去看看你,可我又老眼昏花看不清,唉,我也没法去帮你了。干脆明年不要种地了。”这句话从一辈子依靠土地生活的父亲口中说出来,可见父亲多么无奈,一方面证明父亲接受自己业已到来的衰老,一方面在他认为因为土地给他的儿子带来的辛苦而他又无法给予帮助的心疼。父亲说完,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我无限怅然的脆弱顷刻包围起来!那浓浓的父爱却又那么无奈!我拿起自己放在父亲床前的干净衣服,掏出手表,深夜两点!深夜两点的灯光啊,本来我已经被灯光的温暖安抚的泪眼蒙竿,经过父亲这样一说,我的泪水再一次滚落下来,我想让父亲赶紧睡觉,可我害怕自己酸楚的声音让父亲听到,就顺手拿起脸盆,去院里的压水井旁边,一再清洗浑身的泥浆,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不等我开口,父亲就说:“把我大门带上,路上慢点走啊!”

夜路上的自行车,碾压着路面。抬头望天,星星竟然集体失踪。几声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双腿下意识地加快转动自行车脚踏板的节奏。说来奇怪,越是黑暗,我的心空越是明亮!我读懂了父亲灯光里如此厚重和孤独的挚爱。眼看乌云压在我的头顶,渐渐逼近的雷声,就像暴抽的马鞭,脆生生地震撼着空旷的田野,震撼着熟睡中的人们,那一刻我确信之前纠缠我的困乏早已逃遁。特别享受自己孑然孤独的身影,我的身后,父亲留给我的灯光,仿佛一条燃烧的河流,那么敞亮又那么温暖。(徐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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